他親自示范,在自家院后一個廢棄的洼地里,一層枯枝敗葉,一層薄薄的牲口糞,一層溝渠黑泥,再一層草木灰……如同搭建一道滋養大地的“千層糕”。每鋪一層,便潑灑些清水。最后覆上厚厚一層挖出的生土,拍打嚴實。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屬于腐爛與新生的混合氣息。
王石頭依樣畫瓢,在他家遠離村舍的坡地旁,也挖了個淺坑,小心翼翼地堆起了他的“希望”。孫木匠的院子里,日夜響起了鋸木和鑿擊的聲音,一個巨大木輪的骨架漸漸成型。一些膽子稍大、或是被林默“費點力氣,東西白撿”說動心的農人,也開始在自家屋后、地頭,悄悄挖起了堆肥坑。溝渠邊,多了不少挖泥的身影。沉默的勞作中,一種混雜著懷疑、期盼、好奇的暗流,在村莊的脈搏里悄然涌動。
冬去春來,凍土消融。林默小心翼翼地扒開了自家院后那個漚肥坑上覆蓋的厚土。一股濃烈卻不刺鼻、帶著泥土深處芬芳的溫熱氣息撲面而來!坑里原本層次分明的垃圾、糞尿、黑泥、草木灰,已經渾然一體,變成了一種深黑油亮、質地疏松、如同上好黑糖般細膩的膏狀物!他抓起一把,那“膏泥”溫潤軟糯,從指縫間滑落,竟無一絲腐臭,只有豐饒土地特有的醇厚氣息。
幾乎同時,村頭河邊響起一片震天的驚呼和歡呼!巨大的木制筒車在春汛湍急的水流沖擊下,發出吱吱呀呀的、充滿生命力的吟唱,緩緩轉動起來!輪緣上固定的一只只小木斗,依次探入水中,舀起滿滿的清澈河水,隨著輪子的旋轉被帶到最高處,然后傾瀉而下,嘩啦啦地注入新挖好的、通向坡上旱田的引水渠!清冽的水流如同銀亮的綢帶,沿著土渠歡快地奔涌,潤澤著干渴的田壟!農人們沿著水渠奔跑著,叫喊著,渾濁的淚水混著汗水流進咧開的嘴里,那是久旱逢甘霖的狂喜!
“成了!林先生!那黑膏……成了!肥得流油啊!”王石頭激動地沖進林默的小院,手里捧著一把烏黑發亮的漚肥,黝黑的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光彩,“我……我這就撒到麥地里去!”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點燃了整個村莊。那些曾猶豫觀望的農人再也按捺不住,紛紛奔向自家的堆肥坑。扒開覆土,迎接他們的,同樣是那深黑肥沃、象征著豐收希望的“膏泥”!田野間,到處都是挖肥、運肥、撒肥的身影。沉寂的土地,仿佛被這黑色的“膏藥”注入了澎湃的生機。
林默站在自家院墻邊那方小小的菜畦旁。這里是他最初的試驗田,也是他下一步計劃的起點。菜畦被精心劃分成幾塊。一塊撒滿了新漚好的黑肥,麥苗剛破土,便顯出不同尋常的深綠與茁壯。另一塊,稀疏地間種著幾行低矮的豆苗,豆苗之間,預留的空間里,剛點下幾粒他費盡心思才從行商手中換來、被稱作“番麥”(玉米)的新奇種子。還有一小片,則嘗試著套種了些耐陰的菜蔬。他俯下身,指尖輕輕拂過麥苗嫩綠的葉片,感受著那蓬勃的生命力在指腹下涌動。目光投向遠處,山坡上,被筒車渠水滋養的旱田里,新翻的泥土在陽光下閃爍著濕潤的油光,如同鋪展開的巨大錦緞。
暮色四合,炊煙裊裊。村口的老槐樹下,卻聚集著未曾散去的人群。白日里漚肥的興奮和渠水奔流的喜悅沉淀下來,一種更深沉的憂慮浮上老農們的心頭。
“肥是有了,水也來了,”李老爹抽著旱煙,眉頭緊鎖,煙霧繚繞中滿是愁容,“可林先生說的那個‘輪作’、‘間作’……還要種那沒見過的‘番麥’?這……這步子是不是太大了點?祖宗傳下來的稻麥輪換,雖說收成薄,可穩當啊!萬一那‘番麥’不認咱這方水土,萬一間種亂了地氣……這一年的指望,可就全砸進去了!”他的話引起一片嗡嗡的附和,對新事物的天然恐懼和對“祖宗之法”的頑固依賴,如同無形的藤蔓,纏繞著剛剛萌生的希望。
“是啊,林先生心是好的,可這地……它認生啊!”另一個老農憂心忡忡地補充。
林默沒有站在人群中央慷慨陳詞。他安靜地立在槐樹粗壯的陰影里,聽著這些憂慮如同晚風般掠過耳邊。火光跳躍,映著他沉靜的側臉。他理解這份根深蒂固的恐懼,那是土地與生存捆綁千年留下的沉重烙印。
當議論聲稍歇,他才緩步走到李老爹身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李老爹的擔憂在理。地是命根子,一步也錯不得。”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被火光照亮、寫滿憂慮和期待的臉,“這樣如何?愿意跟我一起試試新路子的,咱們在自家地里,不拘大小,先劃出一小塊‘試驗田’來。就用新漚的肥,按我說的法子輪作、間作,也種上幾行‘番麥’。”
他指向自家院墻邊那片小小的菜畦,那里麥苗與豆苗共生,預留的空位正等待著新奇的種子:“就跟我那塊小菜地一樣。成了,來年咱就推開。不成,損失也就那一小塊,不傷根本。祖宗的法子傳了千百年,也是先人一點點試出來的。咱們……也試試?給土地,也給自己,多一個指望?”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仿佛托著那顆名為“嘗試”的種子,遞到眾人面前。沒有強迫,只有邀請。
火光搖曳,映著農人們臉上變幻不定的神情。沉默在槐樹下蔓延,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筒車流水永不停歇的嘩嘩聲。王石頭第一個站了出來,粗糙的大手在林默的手掌下方虛握了一下,像是接住了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中!我王石頭那幾分薄田,豁出一小塊來試!反正……再壞也壞不過從前!”
緊接著,孫木匠也重重地點了頭:“算我一個!這筒車都轉起來了,還怕多試這一樣?”
猶豫的目光漸漸變得堅定,一個,兩個……粗糙的、沾滿泥土的手,帶著試探和決心,紛紛虛握在林默的手掌之下。那并非真正的擊掌,卻比任何盟誓都更有力。一種無聲的契約在火光與夜色中悄然締結。
夜色漸深,人群散去。林默獨自站在寂靜的院中。頭頂,銀河浩瀚,星子如釘。腳下,泥土在黑暗中無聲地呼吸,吸納著白日傾注的汗水與期望。他蹲下身,指尖深深插入菜畦濕潤松軟的泥土里。那新漚的黑肥氣息,混合著草木的清香,絲絲縷縷鉆入鼻腔。
遠處,筒車提水的嘩嘩聲,如同大地沉穩的心跳,晝夜不息,堅定地傳入耳中。他合攏手指,感受著掌心下那片孕育著無限可能的溫熱。
土地,不會辜負誠實的汗水。他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