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洗過的縣城,空氣里還殘留著泥土的腥氣和雷火的焦味。縣衙的喧囂沉寂下去,如同沸水潑入冰窟,只留下一片死寂的寒涼。趙有祿那“我的冰”的絕望嘶嚎,似乎還在濕漉漉的巷弄墻壁間幽幽回蕩,最終也被夏日重新熾烈的陽光蒸發殆盡。
林默的生活并未因縣令倒臺而驟然改變。青布短衫依舊半舊,身形依舊清瘦,只是眉宇間那層揮之不去的陰郁,如同被暴雨沖刷過的石板路,顯露出底下更堅硬的質地。新來的縣丞姓周,是個謹小慎微的干癟老頭,只求無過,諸事皆推給積年的老吏。林默的“寒酥”秘方,連同那本浸透罪證的賬簿,仿佛從未存在過,無人再提。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在街角替人代寫書信、偶爾也接些修補鐵器活計的窮書生。
只是他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城外那片廣袤而貧瘠的土地。秋收剛過,田野袒露出疲憊的灰黃底色,稀稀拉拉的稻茬間,泥土板結,龜裂著細小的口子,像一張張干渴的嘴。偶爾有老農佝僂著腰,在自家田頭費力地翻挖著,鋤頭落下,激起一蓬嗆人的黃塵。收成薄得像一層紙,風一吹就破了。賦稅、口糧、種子……沉重的枷鎖無聲地套在每一個農人的脖頸上,勒得他們喘不過氣。
林默蹲在自家院角的菜畦邊。這方寸之地是他唯一的試驗田。指尖捻起一小撮土,干硬、貧瘠,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活氣。他想起曾在某本殘破的農書上讀到的只言片語:“地力之衰,在于耗而不養,取而不予。”目光掠過墻角那堆散發著輕微腐殖氣味的廚余爛葉和枯草,又投向不遠處污濁淤塞、散發著惡臭的溝渠——那里面沉淀著厚厚的、本該是滋養土地的淤泥。一個念頭,如同蟄伏的種子,在心頭悄然萌動。
他開始了極其緩慢、近乎無聲的滲透。不再僅僅替人寫信,他開始在代筆的間隙,狀似無意地與那些愁苦的農人攀談。
“李老爹,今年這地氣,看著比往年更薄了?”林默接過老農遞來的幾個銅板,替他寫好給遠方兒子的口信,目光落在對方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上。
李老爹重重嘆了口氣,渾濁的老眼望著遠處光禿禿的田壟:“可不是!老天爺不給飯吃,這地……也像是耗盡了油燈,怎么刨也刨不出多少糧了!撒下去的種子,都跟丟進石頭縫里似的!”
“我從前在一本舊書上,見過個土法子,”林默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遲疑,仿佛自己也并不十分篤定,“說是把那些爛菜葉子、牲口糞便、溝渠里的黑泥,還有燒火剩下的草木灰,一層層堆起來,拿水潑濕了,再蓋上厚土捂著……過上一段時間,底下那東西爛透了,黑得流油,撒到地里,能當肥使。書里管那黑東西叫……‘熟糞’?也叫堆肥、漚肥。不知是真是假,聽著倒有些道理,東西也都是現成的,不用花錢。”
李老爹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亮光,隨即又被更深的疑慮覆蓋:“黑泥?爛葉子?那都是穢物啊!捂在一起,不得臭氣熏天?招蒼蠅生蛆蟲?撒到田里,不會把莊稼都漚爛了吧?祖宗幾輩人,沒聽過這法子……”他搖著頭,皺紋里刻滿了對未知的恐懼和對“祖宗之法”的敬畏。
林默沒有爭辯,只是默默記下了這份疑慮。他轉而找到村東頭最窮困、膽子也最大的王石頭。王石頭家徒四壁,幾畝薄田年年歉收,欠了一屁股債,正走投無路。
“石頭哥,試試那個堆肥的法子吧?”林默開門見山,“找塊離村遠點的空地,挖個淺坑。你家灶膛里的灰,屋后的爛草,溝邊挖幾筐黑泥,再摻點水,攪合勻了堆進去,蓋上厚土封嚴實。過兩三個月看看。若是成了,開春你那幾分薄田,或許能多收幾斗。不成,也不過費點力氣,東西都是白撿的。橫豎……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不是嗎?”
王石頭黝黑的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那雙被生活磨礪得有些麻木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默。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兩人之間。許久,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中!”
林默又找到了村里唯一識得幾個字、年輕時在外跑過碼頭的孫木匠。這次,他攤開了一張用燒焦的樹枝在舊布片上勾勒的簡陋圖樣。
“孫叔,您看看這個,”林默指著圖上一個由許多小木斗串聯成的、架在水邊的輪狀結構,“書上管這個叫‘水車’或者‘筒車’。靠水流沖力自己轉,輪子上的小斗子就能把低處的水,一斗斗提到高處的溝渠里。若是能成,河邊那些靠天吃飯的高地旱田,興許就有救了。您手藝好,能不能……琢磨琢磨?”
孫木匠瞇起眼,粗糙的手指在布片上那簡陋的線條上摩挲著,嘴里念念有詞:“借水之力……提水……輪子……斗子……”他眼中屬于匠人的那種專注和探究的光芒漸漸亮起,猛地一拍大腿,“嘿!有門道!這玩意兒……有搞頭!”他一把抓過布片,飯也顧不上吃了,立刻翻出幾塊邊角木料,抄起刨刀斧鑿,蹲在地上比劃起來,嘴里嘟嘟囔囔全是各種尺寸和榫卯的設想。
林默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終于漾開了一圈微瀾。他不再局限于代筆,而是像個真正的農人一樣,挽起褲腿,赤腳踏入微涼的秋水中。他沿著田埂細細丈量,用削尖的木棍在濕泥地上畫出溝渠的走向。他跳進淤塞發臭的溝渠,用簡陋的木鍬和雙手,和王石頭一起,將那些沉睡了不知多少年、黑得發亮、散發著濃烈土腥氣的淤泥一筐筐挖出,堆在岸邊。汗水混著泥水,在他清瘦的臉上、手臂上留下道道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