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深吸一口氣，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燈油燃燒的嗆人味道和舊屋陳年的土腥氣。他拿起一塊半舊的松煙墨錠，穩(wěn)穩(wěn)地、緩慢地在粗糙的硯臺上研磨起來。墨條與硯石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韻律。昏黃的燈光下，他研磨的手勢異常穩(wěn)定，墨條旋轉(zhuǎn)，一圈又一圈，墨汁漸漸濃稠烏黑，在小小的硯池里無聲積聚，倒映著跳躍的燈焰，深不見底，仿佛蟄伏的毒蛇終于露出了它淬毒的獠牙。

他提筆，蘸飽了濃墨。那筆尖懸停在桑皮紙上方，凝滯了短短一瞬。窗外，一絲風(fēng)也無，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悶得令人窒息。遠處天際，一道無聲的慘白電光驟然撕裂厚重的黑幕，剎那間將屋內(nèi)映得一片瘆人的青白，隨即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幾息之后，沉悶的雷聲才隆隆滾過天際，如同巨獸在云層深處緩緩翻了個身，帶著山雨欲來的威壓。

筆落下了。

“州府崔大人鈞鑒：卑職乃本縣一介草民，冒死泣血上告……”林默的手腕異常穩(wěn)定，落筆卻刻意變換著筆鋒的力度和角度。一個個字跡在桑皮紙上顯現(xiàn)，時而粗獷，時而纖細，時而端正，時而潦草，竭力模仿著幾個不同身份、不同書寫習(xí)慣之人暗中傳遞消息時留下的筆跡。每一個字都像是冰錐鑿刻出來，冰冷、銳利、直指核心——縣尊趙有祿，自得“寒酥”秘法，驕奢淫逸，視朝廷貢冰如私產(chǎn)，恣意揮霍，貪瀆無度！其罪證，盡錄于后附賬簿之中。所耗之冰，皆乃今夏應(yīng)解送州府之貢額！民脂民膏，盡填私欲，人神共憤，天地不容！伏乞青天大人明察秋毫，為黎民除此蠹蟲！

字字泣血，句句如刀。他寫得極快，又極穩(wěn)，筆下流淌的不是墨，是積壓已久的寒冰，是隱忍多時的怒火。寫完正文，他放下筆，拿起那本黃麻紙賬簿，一頁一頁，小心翼翼地撕下。粗糙的紙張邊緣參差不齊。然后，他取過早已備好的一小截干枯的細竹筒，將折疊好的告密信和那疊撕下的、浸透著罪證的賬簿紙頁，仔細地、緊緊地塞了進去。竹筒兩端，用早已備好的、混合了蜂蠟和松脂的封泥嚴嚴實實地堵死，再用小刀在封泥上刻下一個極其模糊、難以辨認的十字劃痕——一個約定好的、指向某個州府小吏的隱秘標記。

做完這一切，林默吹熄了油燈。屋內(nèi)徹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短暫地照亮他平靜得近乎冷酷的側(cè)臉。他靜靜坐著，在絕對的黑暗里，像一塊沉入深潭的寒鐵。指尖觸碰到那截微涼的竹筒，里面封存的，是足以焚毀一個七品縣令前程乃至性命的烈焰。

他無聲地站起身，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門軸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他的身影閃出門外，迅速被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徹底吞沒。院墻角落，那叢半枯的夜來香在死寂中簌簌抖動了一下枝葉。片刻之后，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從墻外陰影里探入，精準地摸到花根下松軟的泥土，飛快地刨開一個小坑，將那截承載著致命寒冰的竹筒深深埋入，再將泥土仔細回填、抹平，不留一絲痕跡。

那只手縮回墻外，消失無蹤。院中，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越來越沉重、越來越近的雷聲。

暴雨，終于掙脫了束縛，以傾天覆地之勢轟然砸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鞭笞著大地，敲打著屋瓦，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白幕。整個縣城仿佛都在狂暴的雨水中瑟瑟發(fā)抖。

縣衙后堂，此刻卻依舊彌漫著一股病態(tài)的奢靡涼意。巨大的冰盆里，最后幾塊碩大的“寒酥”正散發(fā)著慘白的光和刺骨的寒氣。趙有祿只穿著中衣，敞著懷，露出肥膩的胸膛，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在堂內(nèi)煩躁地來回踱步。濕熱的空氣與冰盆的寒氣在他周圍交織碰撞，讓他肥厚的脖頸上沁出粘膩的汗珠，又被寒氣一激，變成一層冰冷的油膜，難受至極。他時不時撲到冰盆邊，伸出短胖的手指，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撫摸著那幾塊冰冷堅硬的棱角，嘴里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fù)念叨：“冰……我的冰……都是我的！誰也搶不走！熬過這場雨……熬過去……”盆中寒氣升騰，將他失魂落魄的臉映得一片青白，如同剛從墓穴中爬出的尸骸。

“轟——！”

一聲巨響，蓋過了天地間所有的風(fēng)雨雷霆！不是雷聲，是縣衙那兩扇厚重包銅的大門，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從外面生生撞開！沉重的門板向內(nèi)轟然倒塌，砸在地上，泥水四濺。門洞外，慘白的閃電撕裂雨幕，瞬間照亮了一隊人馬——玄色勁裝，斗笠蓑衣，雨水順著冰冷的甲葉和刀鞘如溪流般淌下。為首一人，身形并不特別高大，但腰背挺直如槍，斗笠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唯有一雙眼睛在閃電的映照下，銳利如鷹隼，穿透重重雨幕，直刺人心！他身后，肅立著十余名同樣沉默如鐵的衛(wèi)士，腰間佩刀在電光中反射出森然的寒芒。馬蹄踐踏著泥水，發(fā)出沉悶而充滿壓迫感的聲響，如同戰(zhàn)鼓，敲碎了縣衙最后的寧靜。

冰冷的雨水裹挾著門外狂暴的氣息，瞬間灌滿了整個前院，也狠狠撲進了后堂！趙有祿猛地一個激靈，如同被冰水從頭澆到腳，臉上那點病態(tài)的潮紅瞬間褪盡，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他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短促而尖利的嚎叫，肥胖的身體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不是沖向門口，而是猛地撲向堂中那個巨大的冰盆！

“我的冰！”他嘶吼著，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貪婪而扭曲變形，雙臂死死箍住冰盆的邊緣，整個肥胖的身體都壓了上去，仿佛要將那冰冷的容器連同里面僅存的幾塊寒冰一起揉進自己的血肉里，“我的！都是我的！誰也不給！誰也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