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回到寢室時已是七點過后。頭頂的日光燈管終于亮起,驅散了昏暗。我按下電腦開機鍵,屏幕幽幽亮起,光標閃爍在《冒險島Online》的下載鏈接上。
“喲,新行頭?”黃曦的聲音帶著戲謔,人已經湊了過來,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一個勾的,不便宜吧?”他話鋒一轉,像發現了新大陸,“哎?怎么搗鼓起這個了?之前喊你一起《極光世界》開荒都不來……待會兒搞幾把?讓你開開眼,瞧瞧我的新裝備。”他下巴一揚,指向書桌——一臺嶄新的臺式機正閃著酷炫的RGB光?!皩幟绹日麢C,省心?!?
“行啊,搞起!”我搓了搓手,有點興奮,“正好練了幾個新英雄,找找手感?!?
角落里傳來羅成帶著哭腔的哀嚎:“哥!親哥!晉級賽啊!求你了,選點陽間的英雄行不行?”
“放心,下午試過手了,坑不了你?!痹捯粑绰?,鍵盤的敲擊聲和鼠標的點擊聲已在寢室里密集響起,屏幕的光影在我們專注的臉上明滅跳動。
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學期末的腳步聲清晰可聞,這一個月,時間被瑣事擠得密不透風,連喘口氣的空隙都稀罕。唯一能讓我嘴角上揚的,是體重秤上那個頑固的數字,終于又向下蹦跶了7斤。上課、在跑步機上揮汗如雨、抽空去探望外公、還有和姚慧在端游世界里并肩刷怪——這些碎片,幾乎塞滿了我生活的所有縫隙。
1月9日,生日。我招呼室友幾個去“小重慶”撮一頓。姚慧在QQ那頭嚷嚷著也要來。熱氣騰騰的火鍋店里,五雙筷子在紅湯白湯間起落,喧鬧聲幾乎掀翻屋頂。
回到寢室,黃曦、羅成、馬尹三個人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促狹笑容,六只眼睛齊刷刷釘在我身上。
“行啊肥哥,深藏不露,”黃曦率先發難,擠眉弄眼,“這么快就脫單了?”
“肥鍋(天門話:肥哥)看著就不像只找一個的撒?!瘪R尹立刻跟上,帶著濃重的鄉音添油加醋。
“真不是,”我頭皮發麻,趕緊澄清,“就游戲里一起玩的,朋友。”
“我看不像,”黃曦摸著下巴,一副福爾摩斯附體的樣子,“人姚慧剛才,喏,就坐你邊上,那塊肉夾得那叫一個順手,那眼神……嘖嘖,拉絲了都。”
我一時語塞,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了喉嚨。黃曦的話像顆小石子,“噗通”一聲砸進我心里那潭死水里,漣漪一圈圈蕩開,攪得我這個情場菜鳥坐立難安。她……真有意思?難道男女生之間,就不能有純粹的哥們兒義氣?我把這困惑倒給黃曦,他嗤笑一聲,滿臉的不以為然。
“什么男女閨蜜,糊弄鬼呢!”他斬釘截鐵,仿佛在宣布宇宙真理,“能玩到一塊兒,臭味相投,那就是互相瞅著順眼,就差一層窗戶紙的事兒,一捅就破!”
那我為什么……沒有那種心跳漏拍的感覺呢?
黃曦一副“我懂你”的高深模樣:“是你心里頭,早有個模子框著呢,別人再好,那也是次選?!蔽腋铝恕倚牡啄莻€模子,到底是誰的影子?
“用你上次勸我的話回敬你啊,”黃曦拍拍我的肩,模仿著我的語氣,“‘一個隔三差五惦記你、主動約你、還樂意陪你蹲路邊攤啃烤串的姑娘,絕對值得珍惜。’”
我再次陷入沉默。手指懸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該給姚慧發點什么呢?刪刪改改,一個字也敲不出來。就在這時,“滴滴滴”——QQ特有的提示音尖銳地響起,屏幕上跳出姚慧的頭像:“打Boss,缺個強力輸出,組隊?”言簡意賅。
黃曦斜眼瞥見我瞬間繃緊又強裝鎮定的表情,嘴角一咧:“是她吧?”
“就叫上線打游戲,別瞎腦補行不行?”
“裝,接著裝,”他毫不留情地戳穿,“怕啥?說出來能掉塊肉?。俊?
我沒接茬,默默點開了《冒險島》的圖標。那之后的日子,姚慧的消息幾乎成了我手機里的背景音,天南海北,從食堂的菜色吐槽到游戲里的奇葩隊友。不知從哪天起,我們的稱呼也悄然變了味,“美女”和“嘟嘟”。第一次這么叫,隔著屏幕都能感到一絲尷尬的電流,可一個月下來,竟也順溜得如同呼吸。
那時湖大的校門,在熄燈前對校外人員敞開著。她幾乎天天踩著點來,陪我繞著校園一圈圈地走?;椟S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她常揉著小腿,半真半假地抱怨:“喂,我說你這魔鬼訓練,到底是為了練你還是練我啊?瞧我這小腿,硬邦邦的,肌肉都練出來了!”
游戲里,我們更是形影不離的搭檔。組隊,清圖,經驗條肉眼可見地往上躥,角色的等級不知不覺沖上了130級——這是我們一起在這個像素世界里停留最久、也最投入的一次。
年關的氣息越來越濃。2011年1月27日,寢室里彌漫著歸心似箭的氣息。羅成和馬尹把行李袋甩上肩,嚷嚷著“肥鍋等著,老家土特產管夠!”便一頭扎進了公交車的門縫里。黃曦慢悠悠地寫了個地址給我——才華街萬科小區。這距離近得,印證了他媽媽那句“回家住多好”,但他總說,跟我們擠在這小窩里更自在。姚慧的QQ留言也跳了出來,說假期想先歇歇,有些事要處理,游戲暫時擱置。字里行間,我總覺得她似乎藏了半句話沒說完,手指在鍵盤上懸停片刻,終究還是沒問出口。
至于體重秤,它終于向我低下了倔強的頭顱——數字穩穩停在了160多斤。半年前那個臃腫的自己,怕是想都不敢想這個數字。家離學校近得離譜,我幾乎沒怎么收拾,拎了個小包就出了門。十分鐘后,熟悉的門牌號已在眼前——這距離要是讓黃曦他們知道我還交錢住校,怕不是要集體罵我“腦子進水”。
晚上,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響起。老媽依舊風風火火地卷進來,老爸還是那張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錢的“面癱臉”,看到我,那緊繃的線條才稍稍松動,擠出一絲笑意。兩人圍著我,像打量什么稀罕物件。
“可以啊兒子!真瘦了不少!這錢花得值!”老媽的聲音里滿是驚喜,手指還捏了捏我的胳膊。
“別瞎減,”老爸沉聲叮囑,眼神里有關切,“飯得按時吃,身體是本錢。”
我興致勃勃地跟他們講這半年的新鮮事,那群活寶室友的糗事逗得他們直樂。關于李丹,關于姚慧……話到嘴邊,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下意識地咽了回去。連我自己,也有些莫名。
2月2日,除夕夜。電視里春晚的喧鬧準時填滿客廳。董潔、韓庚他們唱著《回家過年》開場,姜昆的《專家指導》逗得爸媽哈哈直笑。李小冉和邵峰的《午夜電話亭》,五大民族的《幸福大家庭》歌舞絢爛……黃海波海清的《美好時代》透著暖意,驚險的《晃管》讓人捏把汗,林妙可小朋友的《愛我就抱抱我》童真可愛。黃宏的《“聰明”丈夫》,陳數孫濤的表演……傅琰東的魔術《年年有魚》在董卿的配合下透著神秘,西單女孩任月麗抱著吉他唱《想家》,旭日陽剛嘶吼著《春天里》,唱得人鼻子發酸,民工街舞團跳著《咱們工人有力量》充滿勁頭。李菁何云偉的《獨家錄制》別出心裁……周杰倫與林志玲合作的《蘭亭序》帶來視聽震撼,接著的魔術《穿越》亦真亦幻。馮鞏他們的《還錢》引人思索,戲曲《薪火相傳梨園美》名家云集。蔡明劉威的《新房》貼近生活,《高車踢碗》令人屏息。最后,趙本山王小利的《同桌的你》包袱不斷,笑翻全場。譚晶的《旗幟更鮮艷》,張也閻維文的《幸福贊歌》為晚會收尾,零點鐘聲在《難忘今宵》的熟悉旋律中敲響。
這半年的時光仿佛被拉得很長,塞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此刻靜下心來梳理,竟像翻閱一本屬于自己的、墨跡未干的青春手記。躺在家里的舊床上,身下是睡了十幾年的彈簧,卻莫名地覺得不如寢室那硬邦邦的木板床……踏實。
寒假的日子,天寒地凍,減肥大計不得不放緩。家里空間逼仄,我只能靠顛乒乓球制造一點可憐的運動量。然而,在父母“愛的轟炸”——各種年貨美食的輪番投喂下,體重秤還是無情地顯示:反彈了3斤。這易胖的體質,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為了抵消那點罪惡感,接下來的日子,我像個趕場的陀螺,挨家挨戶串門走親戚,用腳底板丈量親情,也多少磨掉點卡路里。
轉眼,二十多天溜走,開學的日子近在眼前。心里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鳥,撲棱著翅膀,隱隱期待著下半年的到來——等我,等我真真切切減到130斤,我一定要走到李丹面前,把心底那句話,清清楚楚地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