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外公和偶遇
- 遲來的那個人
- 背向我煮面
- 5593字
- 2025-06-24 18:23:20
電話鈴聲刺破寂靜,我心頭一緊,立刻沖出校門攔了輛的士,直奔車輛廠5宿舍附近的大操場。
夕陽將石凳拉出長長的影子。石凳上,蜷縮著一個約莫一米六的老人,佝僂的身影在暮色里顯得格外單薄。他正用一塊看不清顏色的布,費力地擦拭著胸口的暗紅污跡,另一只手里夾著的“游泳”牌香煙,煙灰簌簌落下,連帶著他枯瘦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
“我虎子大外孫來了?”他渾濁的眼睛捕捉到我,聲音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和沙啞,“來得正好…得幫我拾掇點東西。走,咱爺倆先去吃飯。”他掙扎著想站起來。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他頸側——一道足有中指長的傷口,邊緣翻卷,仍在緩慢地滲著血珠!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頭頂,拳頭瞬間攥緊,指節發白:“誰?!誰把你趕出來的?東西是誰丟的?”我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沒有的事,”他擺擺手,動作牽扯到傷口,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語氣平淡得近乎麻木,“家里…太悶了,我出來也好。地方都找妥了,先不說這些,陪我外孫吃飯要緊,走吧。”他避開了我的視線,彎腰去拖地上的行李。
喉嚨像被什么堵住,我默默上前,替他拖起那幾個印著褪色格子花紋、鼓鼓囊囊的尼龍袋。袋子摩擦著粗糙的地面,發出沉悶的沙沙聲。我們一老一小,拖著沉重的影子,走到離學校不遠的一家街邊小餐館。油膩的桌面,嗡嗡作響的老舊空調。點了幾個家常小菜,等待的間隙里,我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住,無法離開他胸前那片刺眼的暗紅。空調冷風呼呼吹著,那血似乎暫時凝住了,結成一層暗褐色的痂。
“憑什么趕您走?!”我終于忍不住,壓抑的憤怒在胸腔里翻涌,“您才是一家之主!當年是您把他們從農村帶進城里落戶的!該走的是他們!那房子,也該是您的!”聲音不高,卻像繃緊的弦。
“你舅舅…要結婚了,”他深吸了一口煙,劣質煙草的味道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煙霧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總得有個新房。我讓出來,正好,圖個清靜。”煙灰簌簌掉在油膩的桌面上。
“可那房子……”我的心往下沉。
“已經過戶到你舅舅名下了。”他吐出一口煙圈,那煙圈緩緩上升、擴散,最終消散在渾濁的空氣里,像一聲無聲的嘆息。
“是您簽字同意的?”我追問,帶著最后一絲希望。
“沒有,”他搖搖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墻角,“當時我根本不在場,就你外婆在。可他們愣是…辦成了。”他頓了頓,語氣平淡得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算了,反正是單位分的老房子,給家里男丁,也…說得過去。”
“這分明是掃地出門!”我幾乎要拍案而起,“還有這傷!也是他們弄的?”我死死盯著他,雙眼充血。
“都過去了,”他長長嘆了口氣,皺紋仿佛更深了,刻滿了無奈,“我這個爹…確實沒當好,連套像樣的婚房都拿不出。你舅舅…是家里的頂梁柱,得給他…撐點底氣。”
見我還要爭辯,他生硬地轉開話題,說他找的養老院離我學校很近,就在紫荊醫院旁邊。
“為什么不住好點的?”我皺著眉,“媽和小姨知道了,肯定不同意您住那種地方。”
“就因為離你近啊。”他側過臉,對我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努力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笑容里混雜著欣慰、無奈、從容,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孤寂。“我想沒事能看看我的大外孫。你可一定…記得常來看我。”他渾濁的眼底深處,藏著小心翼翼的懇求。
菜上來了,熱氣騰騰。他習慣性地夾了塊最厚的里脊肉放到我碗里,催促著:“快吃。”我卻看著碗里的肉,遲遲沒有動筷。
“怎么不吃?”他疑惑地看著我,目光掃過我明顯清減的臉,“看你最近瘦了不少,以前指節都藏著的,現在都顯出來了。”說著,他伸出枯瘦的手,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圈了圈我的手腕,“瘦了一圈啊。學校的飯不合胃口?以后沒事來我這兒吃,外公給你做愛吃的。”
看著他殷切的目光,我才低聲告訴他手術的事,還有正在減肥,不能多吃。
外公頓時急了,念叨著大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樣下去會虧了健康。我沉默地聽著,沒有回應,只是默默扒拉了幾口米飯。
晚飯后,我攙著他,拖著那幾個沉甸甸的尼龍袋,走到了紫荊醫院旁的那家養老院。暮色沉沉,一棟三層小樓矗立在眼前,墻皮大片剝落,露出底下灰敗的水泥,幾扇窗戶黑洞洞的。小院里雜草叢生,幾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破舊的藤椅上,眼神呆滯地望著天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衰老混合的暮氣沉沉的味道。
我心頭一酸:“外公,換一家吧,這…太破了,看著像危樓。”
“都談好了,院長人不錯,不換了。”他語氣堅決,吃力地想把行李提上臺階。我趕緊上前接過。一番周折,總算安排他住進了二樓的獨立單間。房間狹窄,但好在有獨立的衛浴、一臺老舊的空調和一臺小電視,只是沒有座機電話。外公本意是想住一樓,圖個熱鬧。但下樓時,瞥見一樓大通鋪里那些隨地吐痰、喘著粗氣、不時爆發出劇烈咳嗽的老人,我還是強硬地堅持讓他住在了二樓——誰知道其他人有沒有什么傳染病?空氣里那股渾濁的氣息讓人心頭發緊。
離開前,我硬是拽著他去了旁邊的紫荊醫院處理傷口。他十分不情愿,嘴里嘟囔著浪費錢,死活不肯打破傷風針。醫生簡單清洗包扎后,我把他送回房間。打開電視,恰好是張國立主演的《康熙微服私訪記》片頭曲響起,鑼鼓喧天,與他此刻的處境形成刺眼的對比。我向他道別。臨走時,他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打開,執意要塞給我幾張皺巴巴的紅色鈔票。
“拿著,買點吃的…別餓著自己。”他的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
看著那雙布滿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遞來的錢,我喉嚨發哽,默默收下了。我握著他冰涼的手,鄭重保證:“外公,以后每周,無論多忙,我都來看您。”
他坐在床邊,一邊看著電視里熱鬧的劇情,一邊啜著濃得發苦的茶,連聲催促我:“好,好…快回去吧,早點休息。”我說:“明天是周日呢。”他頭也沒回,只盯著屏幕:“周日也要好好休息。”
走出養老院大門,夜風帶著寒意。我忍不住回頭望去。二樓的窗戶亮著燈,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努力地探著身子,鼻梁上架著老花鏡,一只手攏在眼旁,極力地辨認著樓下昏暗路燈下我的背影。那努力張望的樣子,像一根針,扎在我心上。
當晚,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母親。以她剛烈火爆的脾氣,后果可想而知——她和小姨連夜就沖回了老房子,砸門怒罵,鬧了個天翻地覆。母親氣得渾身發抖,揚言要告舅舅非法侵占,小姨也紅著眼,下定決心,就算房子要不回來,也非得為外公爭回一筆像樣的養老錢。然而,在外公近乎哀求的極力勸阻下,她們最終強忍著怒火作罷。電話里,外公疲憊的聲音說:“算了…算了…我也想,為自己的兒子,留下點什么…”
電話那頭,母親氣得在屋里直打轉,恨鐵不成鋼地罵著。而外公,只是在養老院那間小小的單間里,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廉價的“游泳”煙,濃重的煙霧繚繞,電話兩端,只剩下壓抑的沉默和滋滋的電流聲。
之后的日子,我信守著窗前的諾言。每周,無論功課多忙,我都會抽出時間,拎著外公愛吃的桃酥、水果,或者幾包新口味的零食,踏進那棟暮氣沉沉的小樓。去養老院看望外公,漸漸成了我生活里固定的一部分,像一條連接著溫暖與酸楚的紐帶。好消息是,我的減肥計劃初見成效,到十二月份,體重秤上的數字已經降到了180斤左右,距離目標越來越近,心里著實涌起一陣輕快的喜悅。偶爾打開QQ,指尖懸在鍵盤上,想發點什么,念頭又總被自己壓下——現在的自己雖然瘦了些,但離“某人”曾經的要求,還差得遠呢。
外公總愛拉著我出去吃飯,仿佛要把我掉下去的肉都補回來。我也會特意繞路去汪玉霞,帶幾盒他鐘愛的桃酥。這顯然和我的減肥大計背道而馳,奇怪的是,即便每周陪他吃得飽飽的,體重也并未明顯反彈。或許是因為那份陪伴的溫暖,抵消了食物的熱量?每周這頓飯,倒成了我吃得最放松、最滿足的一餐。
時間滑入十二月,武漢的冬天裹挾著濕冷的風真正降臨了。校園里,大家都裹上了厚厚的羽絨服和毛衣。我坐在沒有暖氣的宿舍里發愁:體重降下來后,原來的冬衣穿在身上都松垮得像借來的,風直往里灌,必須得添置新的了。捏了捏口袋里并不厚實的錢包,我一咬牙,去商場買了件打折的耐克羽絨服。看著標簽上四位數的價格,心里還是忍不住咋舌——記憶中幾百塊就能買到的羽絨服,如今竟也這么貴了。
抱著新衣服剛回到宿舍樓,就撞上一個壞消息——整棟樓斷電了,維修時間未知。冷風嗖嗖,宿舍待不住,無奈之下,我只得裹緊新買的羽絨服,縮著脖子鉆進了校門對面的“星天空”網吧。
暖氣混雜著煙味和泡面味撲面而來。剛在角落找了個機位坐下,旁邊屏幕上一片熟悉的、帶著懷舊像素風的畫面就吸引了我的目光。有人在玩一款十年前的橫版老游戲——《冒險島》。一個頂著“薰衣草的氣息”名字的冰雷小法師,正在玩具城地圖里,對著笨重的“時鐘怪”一下下地釋放著微弱的魔法彈,那傷害數值跳得可憐兮兮。我瞄了幾眼那感人的操作效率,心里嘀咕著,嘴上卻沒說什么。自顧自打開了《英雄聯盟》,這游戲我才接觸不久,操作習慣和Dota差異不小,正需要多練練。旁邊那位似乎也刷煩了小怪,開始笨拙地去挑戰各種Boss,那操作看得我這個半吊子都直皺眉頭,走位僵硬,技能釋放時機一塌糊涂。
突然,“哐當!”一聲,是鍵盤被狠狠推開的響動,伴隨著一聲煩躁的低吼:“什么鬼設定!不玩了!垃圾游戲!”
這聲音……透著一股熟悉的爽利勁兒。我好奇地側過身,湊近仔細一看顯示器反光映出的臉——天!竟然是初中同學姚慧!記憶中那個總是梳著麻花辮、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素色T恤的乖乖女形象瞬間碎裂。眼前是個戴著夸張的黑色平檐帽、剃著利落短發的女孩,一身寬大的嘻哈衛衣和工裝褲,不仔細看,活脫脫一個清秀的小男生。
“裴英?是你啊!”她先認出了我,驚訝地摘下耳機,眼睛亮了起來,“哇塞!好久不見!咦?瘦了不少嘛!差點沒認出來!”
“是啊,初中畢業就沒見過了,”我也笑了,打量著她,“你這變化……也太大了!(差點成假小子了)”
“我在航海學院上學呢,就在江邊那塊兒,你呢?住附近?”她熱情地問。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撓撓頭,“我們離得超近,我就在你旁邊的湖大。”
“那太好了!”她一拍大腿,“以后沒事我找你玩啊?可算找到組織了!”
“行啊,有時間一定聯系。”我點點頭,目光又回到她的游戲屏幕,“我記得你以前挺乖的,連網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吧?沒想到也打游戲?還是我幾年前玩剩下的老古董,現在都沒什么活人了吧。”
“以前老看你們玩得熱火朝天,自己沒機會,”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現在自由了,就想試試看唄。喏,看看我這號?練了好久呢。”她指了指屏幕上那個孤零零的小法師。
屏幕上,“薰衣草的氣息”這個ID下,除了手里的武器看得出砸過幾張廉價的60%魔力卷軸,其他裝備簡直慘不忍睹,防御力低得可憐。這號要是擱我手里,我估計早就棄坑了。但看著她期待的眼神,我只能含糊地說:
“可以可以,都70級三轉了,不錯了。后面…配點裝備就能去挑戰扎昆(老扎)了。”心里想的卻是:可以個鬼啊,就這身板,進去當炮灰都不夠格,BOSS的余波擦一下就得秒躺。
“你也覺得還行吧?”她仿佛受到了鼓勵,“以前老看你和楊信玩法系職業,特別帥,我就也建了個法師號。”
“你在哪個區?”我問。
“藍蝸牛啊!和你以前的號一個區!”她興奮地說,“要不…一起玩?現在老區人好少,喊半天都沒人愿意帶我組隊。”她兩根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打著圈圈,露出點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心想:帶你才有鬼,老玩家要么AFK了,要么都跑去新區開荒了,老區剩下的大佬打Boss都是效率至上,誰看得上你這萌新號?帶著你就是純純的拖油瓶。
看著她屏幕上那個孤單的小法師,又想起初中時和老楊他們一起在《冒險島》里瘋玩的時光,心頭一軟。“要不……我們去新區?月妙區?聽說那邊新玩家多點,升級環境友好,等級要求也沒老區那么苛刻。”我提議道,順便祈禱宿舍那臺“拖拉機”老爺機還能帶動這游戲。
“那行啊!”她的眼睛瞬間亮了,“你可要說話算話,記得要經常帶帶我哈!”
我笑著比了個OK的手勢。很快,我們在新區月妙創建了新角色——“薰衣草的氣息0”和“深吸一口氣”。
“誒?你看!”她指著屏幕,驚喜地叫起來,“咱倆這名字!‘薰衣草的氣息’深吸一口氣!連起來了耶!哈哈,不愧老同學,有默契!”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憑著當年練小號的經驗指導她:哪些任務經驗高必做,哪些雞肋任務可以直接忽略;哪些組隊任務給的裝備能彌補前期屬性差的缺陷……在她的驚呼聲中,我們倆配合著,一下午就沖到了35級左右。
“太感謝了裴英!”她摘下耳機,一臉崇拜,“我以前傻乎乎的,什么任務都接,打得又慢又累,原來有這么多門道!我請你吃飯吧!不過……”她摸了摸牛仔褲口袋,有點不好意思地壓低聲音,“不能超過十五塊哈,兜里就三十了。”
看著她那樣子,我笑了,掏出外公塞給我的那張紅色鈔票晃了晃:“還是我請你吧,土豪今天心情好。走,去吃麥當勞。”
“哇!真土豪!”她眼睛瞬間放光,像餓了好幾頓的小獸。
一頓快餐下來,花了一百出頭。她一個人干掉了兩個巨無霸套餐,還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對麥辣雞翅,吃得滿嘴流油,毫無形象。
“喂喂,”我故意逗她,“悠著點!別拿別人的錢不當命啊!你這吃法,幾天沒吃飯了?小心這樣下去找不到男朋友!”
“敢說我吃得多?”她立刻瞪起眼,舉起那只沾滿番茄醬和油光的手,作勢要往我新羽絨服上抹,“小心我湊你哦!”
我大笑著舉手投降:“女俠饒命!我錯了!”
吃完出來,冬夜的寒氣撲面。我把她送到航海學院門口。臨走時,看著手里剩下的幾十塊錢,又跑去旁邊便利店買了一袋子薯片、巧克力之類的零食,一股腦塞給她。她懷里抱著鼓鼓囊囊的零食袋,站在校門口的路燈下,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回去記得常上線啊!我以后可就跟你混啦!別放我鴿子!”
“知道了知道了,”我笑著答應,“回去就下載游戲。”
穿著新買的羽絨服走在回湖大的路上,路燈將影子拉長又縮短。心里不禁感嘆世界真小,命運的安排如此奇妙,竟能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在煙霧繚繞的網吧角落,偶遇闊別多年的老同學。曾經那個文靜羞澀的乖乖女,變成了眼前這個風風火火的嘻哈假小子。腦海里回放著姚慧那身酷酷的打扮、她那個“可憐兮兮”的小法師號、還有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各種畫面交織在一起,我忍不住咧開嘴,對著清冷的夜風傻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