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冬日的酷寒已悄然褪去,但傍晚料峭的風依然固執地提醒著,這個季節尚未走遠。沒有沉重的行李,我獨自走在返校的路上,心頭卻縈繞著幾分恍惚。姚慧的QQ頭像沉寂了太久,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手指在屏幕上急切地敲下:“美女,回來了?”,發送鍵按了一次又一次,回應我的卻只有一片空茫的寂靜。
晌午時分,等我領完課本回到寢室,黃曦他們三人才算湊齊。原本商量著去“小重慶”打牙祭,但那股熟悉的膩味感涌上來,我便提議換成火鍋,吃飽喝足還能順道逛逛商場。
車子停在德莊門口,熱騰騰的鴛鴦鍋很快端上桌面。我有些心不在焉,筷子懸在半空,目光粘在毫無動靜的手機屏幕上。黃曦眼尖,夾起一片肉丟進我碗里:“肥哥,發什么呆呢?東西都不吃。”
“沒胃口,你們先吃,我去拿點素的。”話音剛落,手機“嘟”地一聲輕響,屏幕亮了起來。
“嘟嘟我回來了,家里出了點事,你到學校了?”
“到了,我們已經在吃了。”
“這么沒義氣!我還沒到呢!”字里行間仿佛能看見她氣鼓鼓的樣子。
“那……明天單獨請你賠罪?美女,這樣總行了吧?”
“這可是你說的!吃大戶的機會我可不會放過。明天來找你!”
放下手機,我起身去調料臺拿了幾碟青菜、豆腐和千張,回到座位慢悠悠地涮著。黃曦那張八卦臉立刻湊了過來:“剛才是跟那個游戲CP聊天呢?”他笑得一臉促狹。
“嗯,她今天沒趕上,我明天單獨請她。”
“可以啊肥哥!”他夸張地豎起大拇指,“你這屬于無師自通了嘛!”
“想什么呢你!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有些窘迫地反駁,順勢把矛頭轉向另外兩人,“還有,以后別老用我電腦下那些‘學習資料’了!你們倆也一樣!”羅成的目光下意識瞟向馬尹。
“喃嘎(干嘛),看我搞么斯(做什么)?”馬尹一臉無辜。
“每次聊正經事你就打岔!”黃曦不滿地抱怨,“能不能正面回答問題?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我……”我嘆了口氣,“我也說不清對她到底是什么感覺。就像每天習慣性上線打副本一樣,習慣了有她在……好像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跟人攤牌?”
“攤什么牌?”
“勞資信了你的邪!”黃曦幾乎要拍桌子,“這還不明顯?人家擺明對你有意思啊!”
“不會吧?!”我心頭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黃曦的話是真的嗎?可我拼命減肥是為了……為了什么呢?紛亂的思緒一時找不到出口。“我現在這一身肥肉還沒減干凈,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
“不信拉倒!”黃曦翻了個白眼,“但我真覺得她在乎你。要真嫌棄你胖,還會天天陪你遛彎?張倩跟我隔那么遠都能成,你們近水樓臺,早表白早脫單!別學羅總,光對著女神老師犯花癡。”羅總甩來一個眼刀,意思再明白不過——關我屁事。
我夾起一筷子千張,機械地咀嚼著,味同嚼蠟。黃曦的話像復讀機一樣在腦子里循環播放。一個偶然重逢的初中同學,怎么不知不覺就滑向了這種曖昧不清的境地?用星爺的話說:你搞得我好亂啊!
這一晚輾轉反側,第二天頂著一對熊貓眼去上課時,腦子里還是一團漿糊。
上課前,班主任“楊老太”宣布了消息:想出國留學的同學可以報考雅思,6分以上就能申請,學校里有自費課程可以報名。我們這個學院,說白了就是為鍍金鋪路的。教室里頓時議論紛紛,嗡嗡聲直到下課都沒停歇。我們寢室四人決定先去探探那“雅思課程”的虛實。
照著地址摸到六號樓,看清課程介紹和授課老師名單的瞬間,我們集體傻眼。Tri爺?秦靜珠?羅成的白月光!這不就是變相的課外輔導班嗎?全是熟人!合著老師們下班還來掙外快?回去后仔細一琢磨,學校的班實在有點坑。我打開電腦,查到了兩家知名機構:新東方和新航道。新東方的名號太響,午間電視廣告里“新東方烹飪學校,紅案白案西式糕點”的洗腦旋律立刻在耳邊響起。猶豫再三,還是選了新航道——至少不會讓我總想拿鍋鏟。
我去了離學校最近的校區,就在武漢大學邊上。一年的學費,小兩萬。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剛說出想出去的想法,老爸就在電話那頭拍著胸脯保證:“錢馬上打你卡上!”幾天后,我就成了新航道英語學習小組的一員。每組六人,多位老師分項教學,這排場和師資,一眼就比學校的“熟人班”高大上得多。回去跟楊老太報備了一聲,說我報了雅思但不在學校上課了,她也只是點點頭,沒多說什么。
接下來的日子像上了發條般規律而充實。周一到周五:上課、鍛煉、打游戲、寫作業。雙休日,我會挑一天去新航道學習。這安排很快引起了姚慧的“不滿”,抱怨說現在等級爬得越來越慢,都快跟不上開荒的那群肝帝了。不過當我承諾每半個月請她吃一頓大餐后,她那雙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清澈得能映出人影。這“見色忘義”的行為自然成了黃總他們打趣我的素材。
四個月后,體重秤上的數字穩穩停在了145斤左右。大腿、手臂、肚子上的贅肉消失了,臃腫被緊實的線條取代,臉上的輪廓也日漸清晰。除了因鍛煉和飲食略顯蒼白的嘴唇,一切都在朝著理想的方向飛奔。激動之余,壓力也隨之而來——高中同學會越來越近,離我的目標體重還差15斤。計劃不得不再次調整:每天咬牙再減一小時睡眠,清晨的鍛煉也提上了日程。
六月中旬,暑期的氣息已撲面而來,空氣里彌漫著興奮。大學里的第一個長假,每個人都摩拳擦掌。黃總早和張倩規劃好了甜蜜假期,馬尹和羅成決定留守學校啃雅思。而我,今天約了姚慧吃晚飯。
武漢的六月,天氣像個任性的孩子。前一刻可能烈日灼人飆到35度以上,下一刻就能陷入連綿十幾天的梅雨纏綿。今天就是如此,細密的雨絲若有若無地飄著。我撐了把傘,走過濕漉漉的天橋,在航海學院門口掏出手機。
“美女,已抵達你方陣地門口,速速出來覓食!(笑臉)”
“嘟嘟稍等我一下,換件衣服馬上來!”
二十分鐘過去,我望著校門口,心里有些嘀咕:換件衣服怎么要這么久?平時幾分鐘就蹦跶出來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熟悉的聲音傳來。
“沒事,等美女是應……”我笑著轉過頭,話卻卡在了喉嚨里。眼前的人,不再是印象里那個嘻哈風格的假小子。一件輕盈的白色泡泡紗肩小上衣,搭配著修身的牛仔褲,一枚小巧的綠色發卡別在微卷的鬢邊。她將長發松松地攏到左肩,俏生生地站在細雨中,帶著一絲平時少見的溫婉。我的目光不自覺地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
她臉頰微紅,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看著我:“怎么樣?好看嗎?”這身精心的裝扮,竟讓她原本不算驚艷的臉龐也顯得格外耐看和生動起來。
“呃……”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還是覺得以前那身自在點,看著更像你。”
“你會不會說話啊!”她佯怒,跺了跺腳,“我就這么像個男人婆?”
“我……”一時語塞。
看我窘迫的樣子,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看在你誠心請我吃飯的份上,饒你一回啦,小英子?”
我趕緊配合地彎腰:“喳!”
“起駕,用膳!”她眉眼彎彎,雨絲仿佛都染上了笑意。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減肥帶來的附加福利,就是錢包肉眼可見地鼓了起來(畢竟省下了不少零食飲料的開銷)。我帶她走進一家頗有情調的西餐廳落座。一位笑容甜美的服務員遞上菜單,我禮貌地道了聲謝,目光不自覺地隨著她走開的背影移動了一瞬。
“看夠沒?”姚慧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嗔怪,耳根微微泛紅,“我看你干脆直接去要個手機號得了。”
“別那么小氣嘛,”我訕訕地收回目光,“欣賞一下美好的事物又不犯法。對了,聽說冒險島馬上要大更新了,傷害上限取消,職業又要大洗牌呢。”為了不把她氣飽,我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嗯,看到了,感覺越來越復雜了。那些神豪看到傷害數字突破999999,怕是要興奮得睡不著覺吧。”
“那可不,氪金的力量嘛。”
……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游戲和日常,氣氛輕松。忽然,她放下叉子,聲音低了下去,眼神也變得有些迷離:“我爸媽……離婚了。我跟了我媽,李東(她弟弟)跟我爸。”這句話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
寒假前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此刻終于有了答案。她說自己似乎沒那么傷心,也許是因為這兩個月家里無休止的爭吵早已讓她心力交瘁,分開,反而可能是一種解脫。
我笨拙地搜刮著腦子里所有能想到的安慰話語,卻覺得每一個字都那么蒼白無力。這時候,也許沉默的陪伴和專注的傾聽,才是她真正需要的。這頓晚餐的后半段,氣氛變得有些沉重。我們撐著傘,在飄著細雨的街頭慢慢走著,沉默比話語更多。直到走到航海學院門口,她才停下腳步。
“謝謝你,小英子,”她抬起頭,目光直直地望進我眼里,帶著一種坦然的信任,“其實我一直想找個人說說這些,可不知道該跟誰講。不知道為什么,對著你就全說出來了……現在感覺心里松快多了。”她的眼神亮晶晶的,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沒什么,”我輕聲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可靠,“你能說出來就好。記住,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你爸媽的女兒。過好你自己的生活,最重要。”
夜雨無聲,只有傘面上細碎的滴答聲。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仿佛過了很久。
“時間不早了,”我率先打破沉寂,“該回去休息了。”
“嗯,”她點點頭,聲音輕快了些,“那明天記得上線了,嘟嘟。”
“一定。”我鄭重地點頭。
目送著她的身影融入校門內的燈光里,我們都下意識地轉過身。隔著細雨和朦朧的夜色,目光再次交匯,彼此都露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然后才真正轉身離去。
回程的路上,雨絲微涼,黃曦的話卻像烙印般清晰。我終于確信了他的推測,也清晰地感知到了她方才眼神里的期待。然而,多年“胖子”身份烙下的深深自卑,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牢牢鎖住了我的勇氣。紛亂的念頭在腦中橫沖直撞:萬一說出來不是那個意思呢?萬一……連現在這樣輕松相處的機會都沒有了呢?還是維持現狀吧,這樣最安全……
心里一遍遍重復著自欺欺人的話語,我卻渾然不知,這細雨中的并肩而行,這欲言又止的凝望與微笑,竟會是我們之間最后半年的珍貴剪影。命運的車輪,已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