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的日子,像一件被反復汗水浸透又風干的迷彩服,在無休止的烈日暴曬和單調口號聲中,顏色和輪廓都一點點模糊、褪色。就在這沉悶幾乎凝固的空氣里,一個插曲像投入水面的石子——張雪菲的男友像只炸了毛、脖頸青筋暴突的斗雞,氣勢洶洶地堵在我們宿舍樓下。黃曦卻只是懶洋洋地斜倚著銹跡斑斑的門框,一米八多的身軀被西沉的殘陽拉出一道斜長、沉默的影子,幾乎覆蓋了對方。
“領證了?”他眼皮都沒抬,聲音像把沒開刃的鈍刀,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鋒利,輕易就劈開了對方虛張聲勢的氣焰,“沒有?那關你屁事?!蹦悄猩凵裣乱庾R地瞟向黃曦繃緊的廉價T恤下賁起的肌肉線條,喉結明顯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剛剛鼓脹起來的氣焰肉眼可見地癟了下去,最終像只被戳破的氣球,耷拉著腦袋,灰溜溜地消失在暮色里。
后來我才知道,這位拍著胸脯給我當“追姑娘軍師”的家伙,自己心里竟揣著一段高中時代的“八年抗戰(zhàn)史”。
“老鐵,你有女朋友還攛掇我去追張雪菲?!”我下巴差點砸到腳面,驚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這個嘛……”黃曦難得地卡了殼,手指無意識地搔著后腦勺,短硬的頭發(fā)茬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張倩……算糟糠之妻吧?高中一年多的風風雨雨,說扔就扔,不合適。”他頓了頓,眼神飄向窗外聒噪的蟬鳴深處,“可張雪菲太像……太像我高中時弄丟的那個了,不試試,心里跟貓抓似的,不甘心?!?
“那要是真追到了呢?張倩怎么辦?”我緊追不舍,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幾分。
他沒回答,粗糙的手指卻下意識地摩挲著釘在床頭那張照片卷曲磨損的邊角。照片里,叫張倩的女孩笑得眉眼彎彎,陽光正好。窗外,蟬鳴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幾乎要撕裂這凝固的沉默。過了半晌,他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含糊不清的低語:“……不知道?!边@回答讓我徹底懵圈。像我這種“重量級”選手,戀愛經(jīng)驗值基本為零,實在參不透他這九曲十八彎的心思。這倒勾起了我的回憶——高中那個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淺藍色襯衫的劉敏。我的草稿本上密密麻麻爬滿了《大城小愛》的歌詞,像某種隱秘的儀式,卻始終沒有勇氣撕下一頁遞給她——那大概是我青春里,離她最近又最遠的距離。
“肥哥,檸七,賞個臉不?”冰涼的易拉罐猝不及防地貼上我的后頸皮膚,激得我一哆嗦,是黃曦那欠揍的聲音。
“滾蛋!等老子瘦下來,那就是行走的校草標桿!”我故作瀟灑地甩了甩那三天沒洗、油光可鑒的劉海,幾滴油星在斜射的陽光里劃出幾道短暫而“耀眼”的拋物線。
他笑得整個人都在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上打顫,床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噗……就憑你這‘懷胎十月’的豪華配置?”笑夠了,他抹了抹眼角,湊過來壓低聲音,帶著點蠱惑,“說真的,裴英,心里有沒有目標?兄弟我火力支援,包你滿意?!?
記憶的碎片在腦海里快速閃過:英語課代表李丹每次收作業(yè)時,總帶著點不耐煩把本子“啪”一聲摔在我桌上;體育課上像只精力充沛的小鹿、皮膚微黑的李亞雪蹦蹦跳跳的身影;還有……劉敏低著頭記筆記時,那束溫順地垂落在課本邊緣的馬尾辮。最終,我只是用力晃了晃腦袋,像要甩掉這些畫面:“暫時……沒有。真有了,肯定找你?!?
同學聚會那天,我對著宿舍那塊蒙塵的破鏡子努力“施工”——如果硬要把高宮望的體型和機器貓的圓潤氣質融合也算一種獨特風格的話。唯一聊以自慰的是,眼睛夠大,在圓臉上像兩盞探照燈。811路老舊的公交車慢吞吞地碾過熟悉的街景,窗外,“湖大附中”那褪了色的銅字招牌在視野里倏忽而過,像一塊被時光磨舊了的勛章,無聲地提醒我,有些風景,注定只能封存在泛黃的回憶相冊里。
推開“歡樂空間”厚重的隔音門,一股混雜著廉價香精和強力冷氣的渾濁氣流撲面而來。我把自己陷進角落那張油膩膩的沙發(fā)里,摸出《斗破蒼穹》打發(fā)時間,泛黃的書頁間還夾著去年月考的數(shù)學草稿,數(shù)字早已模糊。墻上的大屏幕正放著《依然愛你》,王力宏英俊的臉在信號不良的雪花干擾下偶爾扭曲變形。我下意識地用腳尖跟著節(jié)奏輕輕點地,嘴里也哼著不成調的旋律。就在這時,一陣清甜的柑橘香氣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
“深藏不露啊裴英!”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李亞雪歪著頭看我,耳邊的幾縷碎發(fā)俏皮地滑落。她穿了件紅黑撞色的泡泡袖上衣,在這光線迷離的KTV里,像一只誤入喧囂叢林的、鮮艷的火烈鳥?!耙郧皬膩頉]聽你開過金口??!這聲音……也太像王力宏了吧?特別是那點鼻音,絕了!”
生平第一次被女生這么直白地夸,我感覺腳底有點發(fā)飄,像踩在棉花上:“咳……瞎哼哼的,平時也就洗澡的時候對著花灑鬼哭狼嚎……”
“絕對是天賦型選手!別謙虛!待會兒必須唱點JJ的歌,我想聽!”她眼睛亮得驚人,像盛滿了細碎的星光。我心里卻暗自嘀咕:這甜得發(fā)膩的語氣,對誰都一樣熟稔又透著距離,像個裹著厚厚糖衣的謎團,讓人猜不透。
“嚯!你們倆到得真夠早的!”班長何亮推門進來,鏡片在昏暗的燈光下反著光,額頭上還帶著汗,“從光谷殺過來簡直是一場長征!真羨慕你們這些在商圈混跡的,抬腳就到?!?
“天高皇帝遠嘛,”我跟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打游戲、交女朋友,不都更自由?”兩人嘿嘿地笑起來,帶著點男生間特有的默契。
包廂很快被填滿。劉敏、李丹、柯林夕、葉鵬、王佳男、王小宇、徐凱……熟悉的面孔帶著喧囂涌入,狹小的空間瞬間塞滿了各種音調的聲音,仿佛闖進了一群聒噪至極的鴨子。
“這誰點的《美人魚》?沒人唱?”何亮舉著麥克風喊了一嗓子。
“裴英!給他點的!”李亞雪搶著回答,聲音清脆。
眾目睽睽之下,我硬著頭皮挪到那個旋轉的歌手椅上。熟悉的前奏流淌出來:“我在沙灘畫個圓圈……”剛唱出第一句,角落里的徐凱就怪叫起來:“喂!原唱關了沒?。俊?
“早關了??!”何亮一臉茫然地檢查著點歌屏。
疑惑迅速在包廂里彌漫,隨即又轉化為一片低低的驚嘆。當我唱到高潮部分:“傳說中你為愛甘心被擱淺……”已經(jīng)有人不由自主地跟著節(jié)奏拍起了手。我全程死死閉著眼睛,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所有投向我的目光,只沉在自己的聲音里。一曲終了,短暫的寂靜后,驚呼和掌聲猛地炸開。
“哇塞!這個更像JJ誒!”李亞雪興奮地拍著手。
“臥槽!裴英你有這嗓子你還愁找不到女朋友?”王佳男大笑著用力捶了下我的肩膀。
“前提是得先把你這‘豪華游泳圈’減掉!”王小宇精準地補上一刀,引來一陣哄笑。
早已習慣這種體型調侃的我本來只是笑笑,并不在意。然而,李丹卻忽然從旁邊探過身來,那雙帶著點狡黠、像狐貍般的眼睛在迷離的燈光下閃著奇異的光:“誒,裴英,”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甜膩和戲謔,尾音像帶著小鉤子,“你要是真能瘦到120斤,再單獨給我唱一首《依然愛你》……說不定,我真能當你女朋友哦?好好考慮一下?”散場時,夜風微涼,她鉆進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關門前還不忘回頭,聲音穿透嘈雜:“記得啊!減肥!等你消息!”車子匯入車流,尾燈閃爍,只留下那句帶著魔力(或詛咒)的話語,在潮濕的夜風里打著旋兒,久久不散。
那晚,宿舍老舊的電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咯吱轉動,攪動著悶熱的空氣。在黃曦沉悶的鼾聲背景音里,240→200→160→130的數(shù)字像著了魔的精靈,在我緊閉的眼皮內側瘋狂地跳著踢踏舞,每一步都踩在神經(jīng)上。最終定格的,是李丹轉身鉆進出租車前,發(fā)梢在空中揚起的那道輕盈又利落的弧線——像一道未寫完的、充滿無限誘惑的填空題,答案欄一片空白,卻散發(fā)著致命的吸引力。
“黃總,你說……我瘦到130……現(xiàn)實嗎?”黑暗里,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干澀和渴望。
“難!”他睡意濃重地嘟囔,翻了個身,鐵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你這基數(shù)……得扒層皮。我以前田徑隊的,知道那滋味……”后面的話被鼾聲吞沒。我沒再追問。清冷的月光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斜斜地攤開在我隆起的肚皮上,像一張巨大而空白的減肥計劃表,冰冷地映照著現(xiàn)實的殘酷。但心里那簇被點燃的火苗卻越燒越旺,只剩下一個念頭,沉甸甸又滾燙地烙在意識深處:減!無論如何,明年聚會前,一定要讓她看到另一個我抱著這個近乎悲壯的決心,我沉入了混亂而充滿數(shù)字幻影的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