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桐的指尖在證物袋邊緣掐出月牙印,銀杏葉擦過她后頸,涼意順著脊椎往上竄,像是某種無聲的警告。
風從窗外灌進來,帶著枯葉特有的澀味。
周硯之的目光還停在翡翠碎屑上,喉結動了動:“我見過太多家屬攥著點邊角料來鬧,說什么‘我爸指甲縫有泥,肯定是被推下樓’——結果呢?不過是遛彎時摳了墻皮。”他把證物袋遞回,指尖掃過她手背,帶起一陣細微的靜電,像是試探,也像是不安。
“張守仁的尸斑在背部,呈片狀紫紅色。”林疏桐的聲音像解剖刀劃開塑料膜,帶著冷硬的專業感,“他臥床三個月,正常尸斑該集中在腰臀,因為重力作用血液下沉。可他的尸斑往上跑,說明死亡時體位不是平躺。”她翻開手機相冊,照片里老人后頸有片暗紫,“這里有壓痕,形狀像……”
“手掌根。”周硯之突然出聲,指節抵在自己后頸比劃,“按在枕頭上悶的?”
林疏桐點頭,奶茶杯在掌心洇出濕痕,冰涼的水汽滲進皮膚,讓她想起今早給張守仁凈身時,老人蜷曲的右手突然在她手底下抽搐——不是尸僵,是死后肌肉松弛時,指縫里藏的東西硌了她。
“我掰開他指甲,碎屑卡在甲床和肉縫里,帶血。”她盯著周硯之警服第二顆紐扣,那枚金屬在燈光下泛著冷光,“血是新鮮的,說明他死前不久抓過什么人。”
周硯之的拇指蹭過下巴胡茬,這是他查案時思考的習慣動作。
粗糙的觸感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真正休息過了。
“我去養老院調監控。”他掏出車鑰匙,皮夾克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的警用手電,“你等我——”
“不用。”林疏桐把帆布包甩上肩,奶茶杯捏得咔咔響,像是某種宣泄,“趙啟明剛才在二樓護理站。”她指向養老院方向,銀杏葉正撲打二樓的玻璃窗,發出細碎的敲擊聲,像是誰在反復叩門,“他手里拿的東西,和我這碎屑顏色一樣。”
周硯之的瞳孔縮成針尖。他扯了下林疏桐的衣袖:“跟緊。”
養老院鐵門的電子鎖“滴”地一聲開了,值班護工正在前臺打哈欠,呼出的氣息帶著濃重的煙味。
周硯之亮證件時,林疏桐瞥見他耳尖泛紅——是緊張,還是被夜風吹的?
她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手腕上的紅繩,那是裝翡翠碎屑的證物袋系著的地方。
“張守仁的死亡證明家屬已經簽了字。”趙啟明從樓梯口轉出來,藍白條紋護士服洗得泛白,左胸繡著“護理部”三個字。
他手里攥著個金屬托盤,林疏桐瞇眼——托盤邊緣卡著半枚翡翠墜子,斷口處還粘著絲狀物。
她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氣味,像是陳舊的香灰混著鐵銹。
“我們想看看監控。”周硯之的聲音沉下來,像塊壓在水面的石頭。
趙啟明笑了,眼角堆起細紋,倒像是在哄老人:“監控壞了半個月,維修單在前臺。”他指了指墻上的掛鐘,“十點后不許探視,兩位請回吧。”
林疏桐注意到他右手背有三道抓痕,不深,卻新鮮。
她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仿佛嗅到了獵物的蹤跡。
“您手受傷了?”她突然開口。
趙啟明的笑容僵了一瞬,迅速把托盤換到左手:“給王奶奶剪指甲時抓的。那老太太阿爾茨海默,總說我是偷她金鐲子的。”他低頭整理托盤,翡翠墜子在金屬上磕出輕響,聲音清脆,卻透著詭異的節奏。
周硯之的手指在褲袋里捏緊,那里裝著張守仁2003年的目擊者筆錄復印件。
他爸殉職前最后一通電話,說的就是便利店搶劫案目擊者陸續“自然死亡”的怪事。
“走。”他拽了林疏桐一把,經過趙啟明身邊時,聞到股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混著鐵銹味——像極了停尸房里浸泡福爾馬林的托盤。
安寧堂的冷風機在凌晨兩點發出嗡鳴,像某種低頻的警告。
林疏桐給張守仁蓋上新的壽被,橡膠手套的指尖抵在老人腳踝,冰冷而僵硬。
“長期臥床的人,皮膚會有壓瘡,尤其是腳踝和骶尾。”她對著無影燈調整角度,光斑落在老人小腿,“可他這里——”
周硯之湊近,看見皮膚表層有細密的紅色劃痕,像被什么粗布反復摩擦過。
空氣中有淡淡的酒精和尸體腐化初期混合的味道。
“這是?”
“掙扎時蹭的。”林疏桐扯下手套,指節抵在老人膝蓋,“如果是病逝,臨終前會有肌肉松弛,關節軟得能打彎。但他的膝蓋骨硬得像塊石頭——”她突然頓住,從解剖臺下方抽出一個牛皮紙袋,“我導師以前教過,非正常死亡的尸體,關節僵硬程度會比自然死亡早兩到三小時。”
牛皮紙窸窣作響,周硯之瞥見袋口露出半張尸檢報告,落款日期是2013年11月。
“十年前的案子。”林疏桐把袋子按回臺面,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死者也是‘自然死亡’,尸斑位置、關節僵硬程度……和張守仁太像了。”她轉身打開冷藏柜,白氣裹著寒意涌出來,“我需要對比更多數據。”
周硯之望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父親殉職那晚,自己蹲在派出所門口等,聽見老警察們說:“小周啊,總說死者會說話,可誰愿意信一具尸體的‘證詞’呢?”
此刻安寧堂的冷光里,林疏桐正用棉簽蘸著酒精擦拭張守仁的指甲縫。
棉簽頭沾起點暗褐色物質,在玻璃片上暈開——是半枚纖維,和趙啟明托盤上的絲狀物顏色一樣。
“周警官。”林疏桐的聲音像根繃緊的弦,“你說2003年的目擊者名單,能給我一份嗎?”
周硯之摸出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照見她眼底跳動的光。
那光他在父親的老照片里見過——是查案查到關鍵處時,眼里燒著的火。
窗外的銀杏葉還在飄,有一片貼在安寧堂的玻璃上,葉脈清晰得像道傷口。
林疏桐望著那片葉子,突然想起十年前的尸檢報告里,死者指甲縫也卡著類似的碎屑。
有些拼圖,終于要開始對齊了。
林疏桐的指甲幾乎要掐進牛皮紙邊緣。
十年的尸檢報告在無影燈下泛著冷白,她逐行比對張守仁的解剖記錄,當目光掃過“喉部環狀軟骨骨膜下出血“那行字時,后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等等。”她抓起筆在張守仁的臨時記錄上圈出同樣位置,“十年前的死者是建筑公司會計,死于'突發心梗',解剖時發現喉部有隱性壓痕——當時法醫認為是搶救時按壓過重,但現在看......”
周硯之湊過來,警服袖子蹭過她手背,帶來一絲溫熱。
他的呼吸突然一滯:“張守仁的喉部也有這個?”
“剛才凈身時摸到的。”林疏桐的手指虛按在自己喉結上方,“他甲狀軟骨有輕微錯位,皮膚表面看不出傷痕,但皮下組織有淤血。”她翻開張守仁的口腔照片,舌尖根部泛著不自然的青灰,“這是機械性窒息的典型特征——兇手用枕頭捂住他的臉,壓迫喉部時控制著力道,讓外人以為是病逝時的掙扎。”
周硯之的手機在褲袋里震動,他卻像沒聽見似的,指節重重叩在兩份報告上:“我爸2003年查的便利店搶劫案,目擊者名單里有建筑公司會計。”他喉結滾動兩下,“張守仁......是當年那個被搶的老店主。”
冷風機突然發出刺耳的嗡鳴。
林疏桐的目光掃過墻角的監控攝像頭——那是她下午趁周硯之去調資料時,讓師弟偷偷裝的。
自從在趙啟明托盤上看到翡翠斷口,她就有種被毒蛇盯上的直覺。
“叮——”
監控屏幕突然彈出紅色警告。
林疏桐猛地轉身,夜視畫面里,一道黑影正貼著安寧堂后墻移動。
那人戴著手套,臉被毛線帽壓得很低,卻在抬臂撬窗時,露出右手背三道淡紅抓痕——和趙啟明下午的傷一模一樣。
“是他!”她抓起手機的手在發抖,卻精準按下110。
周硯之已經抄起解剖臺上的金屬托盤,大步沖向門口:“鎖好門,我繞到后面!”
玻璃碎裂聲比警笛先炸開。
林疏桐盯著監控里的畫面:趙啟明踹開后窗,橡膠鞋底在水泥地上擦出白痕。
他直奔冷藏柜,戴著手套的手瘋狂拽拉抽屜——張守仁的遺體就躺在第三個抽屜里,指甲縫的翡翠碎屑還在證物袋里,鎖在工作臺的密碼箱里。
“找錯地方了。”林疏桐對著空氣輕聲說。
她早把證物袋塞進了隨身帆布包,此刻正壓在腳邊。
趙啟明的喘息聲透過監控麥克風刺進耳朵,他扯斷冷藏柜電源,白氣瞬間彌漫,卻在摸到空抽屜時突然僵住。
警笛聲由遠及近。
趙啟明猛地抬頭,監控鏡頭剛好捕捉到他扭曲的臉——溫和的護工面具徹底碎裂,眼里燒著淬毒的火。
他抄起地上的碎玻璃,朝著攝像頭狠狠砸來。
畫面戛然而止。
陳隊的皮鞋跟叩響安寧堂地面時,林疏桐正蹲在碎玻璃前,用鑷子夾起半片帶血的橡膠手套碎片。
“凌晨兩點十七分潛入,兩點二十三分逃離。”她指著監控主機的時間戳,“他在找張守仁指甲縫的東西。”
“你倒比我們警察還清楚。”陳隊抱臂站在門口,警服肩章在冷光下泛著冷硬的銀,“誰允許你私裝監控?誰給你的權力介入警方調查?”
周硯之擋在林疏桐身前:“陳隊,她提供的尸檢線索和十年前的案子高度吻合——”
“高度吻合?”陳隊扯過桌上的兩份報告,快速掃過,眉峰漸漸松開。
他摸出煙又掐了,“當年那起會計的案子,局里確實標記為'存疑'。但你”——他轉向林疏桐,“一個入殮師,憑什么覺得自己比法醫專業?”
林疏桐沒說話,只是打開密碼箱。
證物袋里的翡翠碎屑在燈光下流轉著幽綠,和她手機里趙啟明托盤的照片疊在一起,像把淬毒的刀。
陳隊湊近看了三秒,突然伸手:“借我。”
“這是證物。”周硯之按住他的手腕。
“我以刑警隊長的名義暫存。”陳隊的語氣軟了些,“明早讓技偵做成分鑒定。”他轉身時又頓住,“小周,你爸的事我理解,但別被私人情緒帶偏。”
凌晨四點的風灌進破碎的后窗,林疏桐裹緊外套,看著陳隊的警車尾燈消失在巷口。
周硯之蹲在她身邊,用物證袋裝起趙啟明留下的橡膠碎片:“他手套上的血,應該是張守仁抓的。”
“還有這個。”林疏桐舉起鑷子,尖端挑著根深綠色纖維——和趙啟明托盤上的絲狀物幾乎一模一樣,“翡翠墜子是老坑種,斷口有包漿。”她盯著碎屑上細密的紋路,“得找懂行的人看看,這種雕工現在很少見了。”
周硯之抬頭,看見她眼里的光比冷風機的燈還亮。
巷口的路燈突然閃了閃,照亮她帆布包露出的半截紅繩——那是裝翡翠碎屑的證物袋,正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搖晃。
街角的“玉緣閣”招牌在晨霧里若隱若現,老店主張老頭總說,每塊玉都藏著前主人的命。
林疏桐摸了摸包,想起趙啟明托盤上那半枚墜子的斷口——那里有道極淺的刻痕,像朵被揉皺的花。
有些秘密,該見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