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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墨染寒窗

  • 畫劫
  • 作家012kYj
  • 2856字
  • 2025-06-10 01:57:40

竹簾被風(fēng)掀起一道細(xì)縫時,程硯雪正攥著被角緩緩睜眼。

藥香先涌進(jìn)鼻腔,是苦楝混著艾草的味道,刺得她鼻尖發(fā)酸。

再抬眼,窗紙透進(jìn)的晨光里浮動著細(xì)碎的金粉,原是窗外桃枝探了進(jìn)來,火團(tuán)似的花影落在青磚地上。

她想撐著起身,卻發(fā)現(xiàn)手臂軟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指尖剛觸到床沿便簌簌發(fā)抖——這副身子骨,倒比戲班最病弱的老琴師還差上三分。

記憶像被水洇開的墨,只余下零星片段:暴雨夜的青石板,王三虎油膩的手扯她戲服,然后是道青灰色的影子劈面而來,那人身上有松煙墨的冷香,他說“你竟能感知畫魂......“尾音被風(fēng)聲卷走,再睜眼便是此刻。

“吱呀——“

她正盯著床柱上盤著的纏枝紋發(fā)怔,門軸轉(zhuǎn)動聲驚得她縮了縮肩。

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端著藥碗跨進(jìn)來,腕間銀鈴輕響,“醒了?“聲音軟得像春茶里泡開的茉莉,“我叫阮清,是顧先生的鄰居。“

程硯雪這才注意到墻上掛著的畫。

七幅工筆仕女圖,從及笄到及笄,畫中女子或執(zhí)扇或弄笛,眉眼卻如出一轍——丹鳳眼尾梢微挑,左眉骨下有粒淺淡的朱砂痣,和她昨日在鏡中瞥見的自己,像到連嘴角的梨渦都分毫不差。

“這些......“她喉嚨發(fā)緊,指尖無意識摳著被面,“是顧先生畫的?“

阮清正將藥碗擱在案上,聞言手頓了頓,青瓷碗底與木案相碰,發(fā)出極輕的脆響。

她轉(zhuǎn)身時鬢邊珠花搖晃,“是顧先生的亡妻,硯娘。“

程硯雪忽然覺得心口發(fā)悶。

那三個字像根細(xì)針,“叮“地扎進(jìn)她太陽穴。

她想起昨夜畫靈纏上自己時,意識模糊前閃過的畫面:紅燭高燒的洞房里,穿喜服的女子握著畫筆對她笑,說“這戲文里的命,我替你唱完“。

“硯雪姑娘?“阮清的手懸在她額前,“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打緊。“她別開眼,目光落在案頭的藥碗上。

深褐色的藥汁表面浮著層油光,倒映出她蒼白的臉,“顧先生呢?“

“他在畫室。“阮清將藥碗推近些,“這藥是他親手配的,說是要壓你體內(nèi)畫靈的怨氣。“她頓了頓,指尖輕輕劃過墻上最近的那幅畫,“你和硯娘生得太像,他......“

“阿阮。“

冷冽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顧承墨抱臂立在門框處,青灰色直裰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腰間玄色畫軸。

他目光掃過程硯雪,又迅速移開,“她需要靜養(yǎng)。“

阮清的手指在畫框上蜷了蜷,笑著端起藥碗:“我就是來送藥的,這就走。“她經(jīng)過顧承墨身邊時,輕聲道:“阿墨,別總把人推得太遠(yuǎn)。“

門“咔嗒“合上。

顧承墨走過來,指尖搭在程硯雪腕間,涼得像浸過井水的玉。

他垂眼盯著她腕上淡青的血管,“畫靈怨氣入體,三日內(nèi)不可動氣。“

“為什么救我?“程硯雪盯著他腰間的畫軸,那軸頭的纏枝蓮雕得極精致,“老班主說您是隱世畫師,可隱世的先生,不該管街頭賣藝的小乞兒。“

顧承墨的手指在她腕間微滯。

窗外桃花落了片在他肩頭,他卻像渾然未覺,“你若死在街頭,我便永遠(yuǎn)找不到答案。“

“什么答案?“

“與你無關(guān)。“他松開手,轉(zhuǎn)身時衣擺帶起一陣風(fēng),將案頭的藥碗吹得晃了晃,“三日內(nèi)不得踏出房門,否則......“他側(cè)過臉,眉峰下的眼尾泛著冷白,“我不介意再封你一次五感。“

程硯雪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喉間泛起苦澀。

藥香混著這股苦,在嘴里漫開,倒比那碗藥汁更難以下咽。

她摸出貼身藏著的戲文殘本,紙頁邊緣被她摩挲得發(fā)毛,“《牡丹亭》......“她輕聲念,指尖撫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字跡,恍惚又回到戲班后臺——老班主咳著血給她講這折戲,說“小硯雪天生是吃戲飯的,這戲文里的情,你比誰都唱得真“。

第三夜的月亮特別圓。

程硯雪蜷在被子里,殘本壓在胸口。

她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忽然聽見鑼鼓聲。

“咚——“

那聲音像從極遠(yuǎn)的地方傳來,又像在頭頂炸響。

她猛地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空蕩蕩的戲臺上。

四周是垂落的畫布,上面畫著亭臺樓閣、花鳥蟲魚,風(fēng)一吹,畫中人影便跟著晃動,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畫而出。

“這是......“她后退一步,靴底蹭到戲臺木板,“班主?

小翠?“

無人應(yīng)答。

只有畫布獵獵作響,其中一幅突然裂開道縫,露出后面的空白——那里用朱筆寫著一行字:“戲魂歸位,宿命重續(xù)“。

程硯雪驚醒時,額角全是冷汗。

殘本從胸口滑到枕邊,她借著月光一看,驚得差點(diǎn)叫出聲:原本褪色的字跡此刻泛著幽藍(lán)的光,像被誰用夜明珠的粉重新描過。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她鬼使神差念出殘本上的句子,尾音未落,墻角那幅《春蝶圖》突然泛起漣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一只玉白色的蝴蝶從漣漪中鉆出來,翅膀上的金斑在月光下閃了閃,繞著她飛了兩圈,然后“噗“地散成點(diǎn)點(diǎn)熒光。

“硯雪!“

門被撞開的瞬間,程硯雪差點(diǎn)把殘本扔出去。

顧承墨提著燈沖進(jìn)來,發(fā)冠歪斜,青衫前襟沾著墨漬,“你對畫做了什么?“

“我......“她指著那幅《春蝶圖》,“它自己......“

顧承墨的目光掃過那幅畫,瞳孔微微收縮。

他大步走到她床前,抓起她的手按在畫軸上,“集中精神,想那只蝴蝶。“

“想什么?“

“它振翅的頻率,翅膀上金斑的位置,飛起來時帶起的風(fēng)。“他的聲音沉得像古潭,“用你唱戲時的直覺,去'演'這只蝴蝶。“

程硯雪望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忽然想起戲班里老琴師教她的話:“唱戲要走心,把自己活成戲里的人。“她閉了閉眼,眼前浮現(xiàn)出那只蝴蝶——它停在她指尖時,翅膀是怎樣輕輕顫抖的,金斑從深到淺共有七道,飛起來時左翅比右翅多扇了半下......

“睜眼。“

她猛地睜眼。

畫紙上,那只玉白蝴蝶正緩緩成形。

先是觸須,再是翅膀上的金斑,最后是振翅的弧度,和她記憶里的分毫不差。

顧承墨的呼吸聲突然重了。

他松開她的手,后退兩步,喉結(jié)動了動,“你......“

“顧先生?“

“跟我來。“他轉(zhuǎn)身就走,青衫下擺掃過滿地月光,“去畫室。“

畫室里飄著更濃的墨香。

程硯雪站在畫案前,看著顧承墨鋪開一張生宣,“描形,是畫道最基礎(chǔ)的功夫。“他遞過一支狼毫,筆桿上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先畫你昨夜見過的蝴蝶。“

狼毫在她手里重得像塊鐵。

她咬著唇,回憶著蝴蝶振翅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筆尖落在紙上時卻抖得厲害。

第一筆下去,觸須畫成了歪扭的線;第二筆,翅膀邊緣多出個毛邊。

她急得鼻尖冒汗,正想重畫,卻見顧承墨突然按住她的手。

“手腕要穩(wěn)。“他的聲音就在她耳后,“但心要活。

你不是在'畫'蝴蝶,是在'演'它——像你唱《牡丹亭》時那樣,把自己變成它。“

程硯雪的耳尖發(fā)燙。

她想起昨夜戲臺上的畫,想起顧承墨說的“戲魂共鳴“,突然福至心靈。

她放松手腕,想象自己就是那只玉白蝴蝶,正從畫里飛出來,左翅先觸到春風(fēng),右翅再沾點(diǎn)花香......

狼毫落下時,竟穩(wěn)得像刻刀。

等她停筆,顧承墨已退到三步外。

他盯著紙上的蝴蝶,目光從冷硬逐漸變得柔軟,最后低笑一聲:“你還差得遠(yuǎn)。“他轉(zhuǎn)身從畫柜里取出本舊冊子,封皮上寫著“硯娘·戲魂錄“,“但從今日起,你便是我顧承墨的徒弟。“

程硯雪望著那本冊子,喉間突然泛起甜意。

她摸了摸胸口的戲文殘本,又看了看墻上未干的蝴蝶,忽然明白老班主說的“吃戲飯“是什么意思——原來這戲文里的命,從來都不只是唱給別人聽的。

窗外的桃花還在落,落進(jìn)畫室的窗欞,落進(jìn)顧承墨新磨的墨汁里,也落進(jìn)程硯雪攥著狼毫的手心里。

她望著案頭的《戲魂錄》,聽見顧承墨在身后說:“明日起,晨起臨摹古畫,午時練習(xí)運(yùn)筆勾線......“

風(fēng)掀起一頁殘本,上面的字跡在晨光里閃著幽藍(lán)的光。

程硯雪低頭,看見自己新畫的蝴蝶翅膀上,不知何時多了粒淺淡的朱砂痣,和墻上那些“硯娘“的畫像,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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