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的偏殿。

時值午時。

李重茂再次來到了安樂公主在宮中的寢殿。

還是熟悉的透明屏風遮擋隔斷，除了三兩位侍立在側的宮女外，再無他人。

透過屏風，一抹暖色光暈被揉得稀碎，那是一旁炭火映在銅鏡中后反射出的微光。

李裹兒慵懶著身子坐在銅鏡前，指尖掠過鬢邊的碎發，玉簪上的珍珠墜子便跟著顫了顫。

寢殿內，銅爐燃著熏香，混著妝奩里沉水香的味道，更是倍添濃厚。

聽見李重茂的腳步聲，她忽然停了手。

看著銅鏡中眉心處有些歪了的花鈿，李裹兒有些不高興，蹙起了眉頭。

李重茂見她轉身看向自己，指尖處殘留著未用完的一抹胭紅。

“四郎來的倒是頗早。”

李裹兒輕嘆了一句，她揮了揮手，一旁的宮女便識趣地退了下去。

李重茂躬了下身子道：“不知阿姊喚臣弟來，可是有何事情吩咐？”

昨日送完蘇令儀回府后，李重茂剛回到自己王府，就收到了李裹兒派人前來轉述的傳話。

聯想著吐蕃使團進了長安一事，心中便有了幾分計較。

“吐蕃使團已然住進了鴻臚寺客館中，阿耶和母后已安排紀處訥前去接待。

我向母后提及了一聲，有意讓你這幾日隨同紀處訥一起，也好多了解一下吐蕃馬球隊伍，好在比試中一舉得勝。

你……如何作想？”

李裹兒眨眼望向自己那抹了胭紅的指尖，似是欣賞什么，手指微動，在虛空中故作隨意的畫著圓。

紀處訥現在是太府卿的官職，還兼著檢校鴻臚卿。

鴻臚卿是鴻臚寺的話事者，一般負責大唐的外交事務。

對于外邦使團的接待，一般都是由鴻臚卿負責。

但紀處訥只是檢校鴻臚卿，也就是暫時代理的意思。

他原本的太府卿是從三品，鴻臚卿卻是正三品。

至于為什么不把他扶正呢，自然是因為紀處訥不夠服眾。

紀處訥太府卿這個官職得益于他的娘子，死去武三思的妻姊，也就是韋皇后的妹妹。

他靠著這層外戚身份攀附上了韋皇后這一派勢力、

在朝中，紀處訥與宗楚客二人，可以說是韋皇后最堅實的擁躉。

派遣李重茂前去，也是李裹兒存著幾分替紀處訥查缺補漏的心思。

“阿姊這番安排極為合適，臣弟自然是該答應，只是……”

答應自然是要答應的，他本來就想著找機會接近吐蕃使團。

畢竟，吐蕃使團的每一步，都可謂是關乎著他的一些計劃。

但不可能李裹兒一提出，他就爽快答應，李裹兒平時做派就是一副誰也看不起的樣子，或許不會多做猜想。

可若是惹得她背后的韋皇后心生猜疑，那就不太好了。

所以，李重茂先是恭聲應允，隨后故作沉吟了一下。

李裹兒皺了下眉頭，語氣有些不耐：“只是如何？”

“臣弟向來未曾接觸外邦，恐失了禮儀，壞了我大唐國事。”

李重茂說出了一個理由，因為他常年深居溫王府中，少有與外界接觸，所以這個理由最為合適。

“操心那么多做甚！又不是真讓你去接待使臣，你就跟在紀處訥身邊，莫要亂說亂做便是，好生觀察吐蕃那些人就行。”

李裹兒音調先是升高，隨即又無所謂的說道。

她的盤算很是簡單，就是單純的想讓李重茂多去了解一下吐蕃馬球隊伍。

這場比試的輸贏，可是關乎她能否借著李重茂這個由頭，成功混上終獻的位置。

既然那些大臣老是拿著不合乎禮制這個理由說事，那她身為阿姊，陪同年幼的弟弟一起終獻，總該無人置喙了吧。

李重茂聽著她一口一個紀處訥，隨意稱呼著，不禁心中輕笑。

再怎么說，紀處訥也是個從三品的職官，可卻一點不入李裹兒眼中。

從李裹兒的態度中，也可隱約猜出，韋皇后對紀處訥也不是那么看重。

畢竟是借著姻親關系上位的，若不是因為韋皇后的直系親屬都早已死去，實在是沒有什么親近之人可用，恐怕也輪不到紀處訥。

更何況，紀處訥還是憑借著武三思妻姊這個身份上來的，而武三思，已經死去多時了。

李重茂朗聲回道：“那臣弟便一切聽從阿姊安排。”

李裹兒向他擺了擺手，復又轉回身子，面朝銅鏡，借著那點尚未用完的胭紅，在眉心處輕點。

“去罷去罷！我已知會過紀處訥，你到了鴻臚寺，直接去找他便是。”

李重茂點頭稱是，隨即準備退出寢殿。

“阿姊……臣弟想要向宮中萬騎借幾人組一個馬球隊伍，不知可否？”

聞言，李裹兒皺眉沉默片刻，沒有直接回答。

李重茂身形快消失在屏風后時，傳來了李裹兒的叮囑聲。

“我自去向母后言明，你莫要忘了好生練習馬球便是！”

……

出了大明宮的寢殿，李重茂回身望去。

正午的日頭懸在大明宮金碧輝煌的檐角上，宮殿上鋪設的琉璃瓦折射出光暈，帶給他一種恍惚感。

踩著腳下的青磚走了沒多遠，穿過一個回廊時，李重茂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呼喊。

“大王！”

回身望去，是一個熟悉的面孔。

是被他舉薦到李奴奴身邊服侍的小宦官高富。

眼見他轉身，高富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果真是大王，奴婢還擔心認錯身影。”

李重茂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高富，近來在公主身邊服侍得如何？”

高富見溫王一眼便喚出了自己的名字，臉上頓時紅潤起來，身子躬得更低了：“回大王話，奴婢盡心盡力，未敢有半分懈怠。”

“公主近來可好？”

李重茂問了一句。

高富臉上一怔，興奮的神色驟減了幾分：“前些時日尚好，可昨日不知怎地，公主心情似乎變得有些煩悶了。”

李重茂愣了愣，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

想來，李奴奴應該是得知了吐蕃使團到了長安一事。

而她，離和親的時間也就越來越近了。

看了一眼高富手上捧著的東西，李重茂問道：“高富你這是要往何處去？”

高富這才低頭看了眼，連忙回道：“奴婢這是去往尚衣局王奉御那里，縫補一下公主的服飾，正好去拿一些畫本，讓公主開心些。”

李重茂聞言伸出手道：“給本王便是，你且回去告訴公主一聲，過幾日會有新的畫本，到時你再去王奉御那里取便是。”

去鴻臚寺時正好也能經過尚衣局，也該去找一下王崇曄，讓他替自己多留意一番宮中各處。

畢竟外邦使臣來訪，宮內上上下下，恐怕都是要換些新衣，少不了有他一番忙碌。

“喏！”

高富躬身回道。

李重茂拿起他手上的服飾，正欲邁步，卻聽見高富小聲的話語。

“大王……高知事最近似乎常去往慈恩寺……”

李重茂聞言，輕輕拍了拍高富肩膀，沒有言語。

看來這高富想做“趙高”之心漸漸起來了。

倒也不枉費自己一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