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裹著細雪拍打窗欞，佛堂里的炭盆發出“噼啪”輕響。

賀錦瀾陪著老夫人跪坐在蒲團上，指尖捻起顆佛豆投入青瓷缽中。

豆粒與缽底銅錢相撞的脆響，驚得供桌上的長明燈晃了晃。

“老夫人，夫人來了。”丫鬟掀起厚重的棉簾，帶進一股刺骨寒氣。

裴玲瓏攙著侯夫人踏雪而來，狐裘領子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

她解下猩紅斗篷遞給丫鬟，露出里頭月白繡金襦裙。

“祖母，玲瓏給您帶好消息來了。”

裴玲瓏在侯府深得全家人喜愛，遂也跟著賀家姑娘們喚老夫人一聲祖母。

“什么好消息？”老夫人聞言眉梢一揚，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嘆道：“外頭的雪越發大了。”

“正是要落雪才應景呢。”裴玲瓏笑盈盈跪坐在老夫人腳邊，“相國寺的凈凡大師給咱們留了臘八節的素齋席面，就擺在菩提院最好的觀景閣，僅需五百兩。”

賀錦瀾望著佛龕里慈悲的菩薩像，思緒飄回前世。

當時這場雪下了四天三夜，京郊凍死佃戶七十八人。

御史臺參奏的折子像雪片般飛向御案，那六戶訂了素齋的人家，個個被罵得抬不起頭來。

“五百兩銀子？”老夫人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太破費了。”

“銀子算什么？”侯夫人接過話茬，“玲瓏托了多少人情才得這機緣。娘，您年年念叨要去法寶節聽經吃齋，今年可算能如愿了。”

賀錦瀾將最后一顆佛豆投入缽中，插話道：“祖母，六張席面要給多少人家眼紅？相國寺的素齋再金貴，哪里抵得過咱們侯府的清譽？”

裴玲瓏聽了這話，指甲掐進掌心。

這賤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裴玲瓏干咳一聲，梗著脖子道：“姐姐多慮了，這回可是凈凡大師親自作保。”

“大師這般能耐，怎不先知會天降暴雪？”

賀錦瀾起身拂去裙上的香灰，“臘八那日積雪過膝，路有凍死骨，御史臺正愁沒由頭彈劾勛貴奢靡呢。依我之見，不如取消了素齋，到寺里上個香拜一拜就回來。”

侯夫人猛地拍案，“放肆！雖說現在是連日大雪，可你怎么知道臘八那天一定會鬧雪災？你表妹一片孝心，豈容得你這般詆毀？”

“聽瀾兒的，取消了吧。”老夫人沉吟片刻，突然開口。

裴玲瓏臉色一變，嘴唇差點咬出血來：“祖母！不能取消啊，這可是玲瓏好不容易求來的機會！”

若是取消了，她如何能哄祖母高興？祖母不高興，又如何會堅定站她這一邊？

賀錦瀾再怎么樣，好歹也是老夫人的親孫女！

“瀾兒說得在理。”老夫人拍了拍賀錦瀾的手背，“相國寺的粥再金貴，也金貴不過侯府的臉面，更金貴不過災民們的性命。”

侯夫人鐵青著臉拽起裴玲瓏，灰溜溜地走了。

賀錦瀾望著她們消失在回廊盡頭的狼狽背影，嘴角微勾。

想討老夫人的歡心，借以迷惑祖母？嘿，我偏不讓你們得逞！

“祖母，孫女這兒有件好東西，還請您掌掌眼。”

賀錦瀾見老夫人有些無精打采，笑著將太后昨兒剛賞的那串佛珠從手腕上取了下來。

紫檀佛珠滾過老夫人掌心時，窗外的雪正壓斷枯枝。

十八顆珠子刻滿《藥師經》，第七顆側面還留著道淺淺的牙印——太后七歲那年被毒蛇咬住手腕，是咬著這串珠子挺過來的。

“瀾兒！”老夫人待看清楚手里的物件，猛地一激靈，“這可是太后貼身帶著的珠串？！”

“正是！祖母明日戴著它去相國寺聽經。”賀錦瀾將佛珠繞上老人的手腕，“太后說，寶器需得壓得住的人戴才好。”

老夫人難以置信的同時心花怒放。

相較于每桌價值五百兩銀子的奢華素食，圓通方丈親自開過光且太后從小帶到大的佛珠自然顯得尤為尊貴，堪稱人人羨慕和敬畏的寶物！

這難得的稀世珍寶，瀾兒就這么送給自己了？

老夫人眼眶一熱，對眼前這個孫女愈發看重。

……

臘月初八的雪碴子打得車簾啪啪響。

賀錦瀾扶老夫人下車時，看見相國寺山門前跪著個掃雪的老和尚。

“施主當心腳下。”凈凡大師親自來迎，目光在她腕間那串佛珠上停了停，眼珠子瞪得滾圓。

那是……

凈凡大師連忙雙手合十，畢恭畢敬作了一揖：“賀老夫人真乃福緣深厚之人！”

霎時間，滿殿貴婦的注意力都被這句話吸引了過去，齊刷刷地望向賀老夫人。

待看清她手中把玩的佛珠，眾人瞬間肅然起敬。

講經堂，地龍燒得太旺。

待聽完了經，老夫人腕間的佛珠被蒸出淡淡檀香，混著身后侍郎夫人衣領里的龍涎香，熏得裴玲瓏直犯惡心。

她看著賀錦瀾替祖母解下狐裘，有說有笑，心里頭直堵得慌。

“賀老夫人果真是福澤深厚。”四大家族之首的孫夫人遞來素帕給老夫人拭汗，指尖刻意擦過紫檀珠子，“您老要是未訂素齋，不如和我們一道用飯？”

“多謝夫人好意！”老夫人剛要含笑答應，猛地想起孫女的叮囑，忙擺手道：“只是回程路滑，天色將晚，老身不敢耽擱。”

話落，由著賀錦瀾攙扶起來，余光卻瞥見侯夫人裴氏正把裴玲瓏往孫家女眷堆里推，說是要讓她融入京中貴女圈。

山道上的積雪已沒過腳踝。

上馬車前，賀錦瀾彎腰替祖母系緊風帽，聽見身后有貴婦嘀咕：“五百兩一桌的素齋，倒比賑災銀子來得痛快。”

當夜，御史臺的折子便雪片似的遞進了宮。

賀家人住在侯府，只覺得今年這場暴雪異常猛烈，卻對鄉下房屋在風雪中坍塌、牲畜和人死傷無數一無所知！

朝廷為賑災而忙碌不堪，恰似上輩子那般，御史臺有個姓許的御史，深知國庫空虛，于是巧妙地將批判的筆鋒指向了相國寺和顯赫的權貴世家。

他嚴厲指責相國寺的豪奢和那些訂購天價素齋的權貴，脅迫他們捐款賑災，以彌補罪過。

這一消息迅速擴散，滿燕京傳得沸沸揚揚，成為街頭巷尾的熱議話題。

“老夫人！”二夫人提著裙擺，風風火火沖進佛堂，“外面都在傳，相國寺的素齋價目造假，有勾結權貴貪腐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