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的木盒在梅雨季滲出細密水珠,九十九架紙飛機早已褪成陳舊的米白色,最底層壓著的信封邊緣蜷曲如枯葉,郵戳永遠凝固在二零一五年七月三日。窗外的雨順著青瓦溝蜿蜒而下,恍惚間又聽見籃球砸在水泥地上的悶響,還有少年笑著說“看我的新航線“時,運動鞋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霉味混著紙張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某個折痕處還粘著半片干枯的梧桐葉,是那年秋天他偷偷夾進去的。
初次見程敘是高三初秋的清晨。教室吊扇吱呀轉動,梧桐葉篩下的光斑在課本上跳躍,他抱著籃球撞開后門,白色校服被汗水浸出深色云紋,額發(fā)濕漉漉地垂在眉骨,校徽別在領口的位置明顯歪了三毫米。班主任讓他坐下時,他踢開腳邊的紙團,沖我露出虎牙:“借塊橡皮?“橡皮遞過去的瞬間,我瞥見他掌心有新鮮的擦傷,沾著細小的沙粒,像是剛剛在球場上摔的。
那天起,我的早讀課總在詩行與紙飛機的破空聲中度過。他用草稿紙折出棱角分明的機翼,在機身上畫歪歪扭扭的火箭,載著我寫的“蟬鳴是夏天的摩斯密碼“掠過打瞌睡的后排同學。有次紙飛機卡在吊扇葉片間,他踩著課桌去夠,陽光穿過他揚起的校服下擺,在課本上投下晃動的金邊。當他終于取下飛機時,重心不穩(wěn)向前傾倒,慌亂中抓住我的胳膊,指尖的溫度透過單薄的校服布料,燙得我臉頰發(fā)燙。
鐵軌旁的舊倉庫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生銹的齒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剝落的墻皮像垂暮老人的皮膚,程敘卻舉著從家里偷來的手電筒,光束掃過墻角涂鴉:“你看這個機器人,眼睛里藏著銀河。“某個暴雨傾盆的午后,他用炭筆在霉斑遍布的墻上勾勒輪廓,雨水順著裂縫滲進來,在他畫的向日葵花瓣上暈開深色淚痕:“等考上美院,我要把這些畫在七米高的畫布上。“我握緊相機,取景框里他的側臉被閃電照亮,睫毛在眼下投出顫抖的影。畫到一半,雷聲炸響,他突然轉頭對我笑,露出缺了半顆的虎牙:“別怕,我給你畫個保護罩。“
高二寒假后的第一堂課,程敘的座位空了。粉筆灰簌簌落在他沒收拾的課本上,英語練習冊夾著半片干枯的銀杏葉,背面用圓珠筆寫著“下周去看海“。我在鐵軌旁等了整整三天,暴雨沖刷著銹跡斑斑的信號燈,直到他母親撐著黑傘出現(xiàn),珍珠耳釘在雨幕里閃著冷光:“他病了,別再來了。“轉身時,我看見她手背上有新鮮的抓痕,指甲縫里還嵌著淺色的布料纖維,像是激烈爭執(zhí)留下的。
推開他家單元門時,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程敘縮在被子里,曾經(jīng)蓬松的黑發(fā)消失不見,手腕上的輸液管在晨光中晃蕩。床頭柜堆著素描本,最新一頁畫著穿婚紗的女孩,裙擺拖曳成蜿蜒的海岸線,空白處寫滿我的名字。“回去吧。“他別過臉,喉結在蒼白皮膚下劇烈滾動,“就當我從沒出現(xiàn)過。“我注意到他枕頭下露出半截畫紙,邊緣被反復揉搓得起毛,隱約能看見熟悉的紙飛機輪廓。
后來我在他課桌暗格里發(fā)現(xiàn)泛黃的診斷書,確診日期是我們最后一次去倉庫的第二天。化療讓他的手指開始變形,卻仍堅持在病床上畫滿整個速寫本:有開滿向日葵的畫室,有停在海邊的房車,還有永遠不會落下的夕陽。而我寫給他的九十九封信,貼著印有海鷗的郵票,始終安靜地躺在郵局的退件箱里,信封背面被我反復摩挲出細密的褶皺。有一封信被雨水洇濕過,字跡暈開成模糊的藍色,那是我在暴雨中等他時寫的。
畢業(yè)典禮那天,我收到匿名寄來的牛皮紙袋。褪色的草稿紙折成的飛機躺在里面,機翼上用褪色的馬克筆寫著:“別等我了,去看真正的海。“三個月后的清晨,我在他的葬禮上松開手,九十九架紙飛機撞破雨幕,有些墜落在潮濕的泥土里,有些被風卷向灰蒙蒙的天際。其中一架卡在老梧桐的枝椏間,像極了那年卡在吊扇上的那架,永遠停留在最張揚的飛行姿態(tài)。人群散去后,我發(fā)現(xiàn)他母親獨自站在遠處,手里攥著同樣的紙飛機,淚水不斷砸在機翼上,暈開小小的深色圓點。
如今我背著相機走過世界盡頭的海岸線,在冰島的黑沙灘捕捉極光,在悉尼的歌劇院前等待日出。每當夜幕降臨,膠片機轉動的咔嗒聲總會讓我想起舊倉庫里的涂鴉,想起那個折著紙飛機說要帶我看遍世界的少年。防潮箱里的照片漸漸泛黃,唯有他畫的最后一幅畫,永遠定格在穿婚紗的女孩轉身瞬間,而她眺望的遠方,是永不抵達的彼岸。偶爾在陌生城市的街頭,會看見相似的身影,我追著跑過幾條街,最后只看見拐角處被遺落的紙飛機,折痕里藏著不屬于這個時空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