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繡不太說話,瞇瞇笑著一邊聽著家人說話,一邊用撬刀將鍋蓋殼撬開。
撬完了鍋蓋,蘇繡便用一塊青色葛布將撬刀仔仔細細地擦試干凈,又將布將刀刃一重重地纏好,這才放置一旁。
見云中錦詫異,蘇繡解釋道,“這刀利著呢,怕不小心扎到人。”
這撬刀的刀身呈圓柱形,至刀口漸成斜鋒似斧頭的刃尖一般,刀刃大約三寸來長,刀柄四、五寸長,用粗布條纏繞得十分結實,握著不容易脫手,是海邊人用來采貝的常用工具,掀鍋蓋殼或撬個牡蠣殼也十分趁手。
撬刀是海邊人討生活的工具,可以它的鋒利程度,殺傷力絕不亞于云中錦的佩劍。
“你心真細。”看到蘇繡如此細心,處處為他人著想,云中錦不禁心生感佩。
“這你就不懂了。”蘇繡笑道:“撬刀是我們海邊人吃飯的家伙什,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成了殺人兇器,我不細心能行嗎?萬一傷了人,我這一大家子怎么辦?”
“嗯。”云中錦點了點頭,又于心中感嘆,蘇繡不過十八、九歲上下的年紀,全靠她一人支撐這一大家子,真是難為她了。
她不由地將貝肉移到到蘇繡面前來。
“你多吃點。”
蘇繡卻搖搖頭,只拿著貝殼吸湯汁。
“我阿姐是個怪人,不愛吃貝肉,只喝一點貝汁。”蘇絡道,“其實我覺得貝汁才是整個鮮貝最好吃的一部分,吃了能成仙。”
蘇繡聞言立即將貝殼放到了蘇絡面前,笑道,“給你。”
蘇絡搖著頭,大聲笑道,“阿姐好不容易有喜歡吃的,小弟怎好意思奪阿姐這一口。要成仙也是阿姐先成了,再領我們一家人一起成仙是不是?”
蘇繡甚是贊同,“這便叫做一人得道,全家成仙。”
“阿姐,那叫雞犬升天。”
“就你能說。你是雞還是犬?”
蘇繡佯裝打弟弟,蘇纓相幫著她,蘇繡爹則護著弟弟,一家子人笑做一團。
“不,我不是雞也不是犬,我是未來的蘇大人。”
“是,蘇大人。”
“阿姐是我們蘇家的天,我往后就是當再大的官,也大不過天去。”蘇絡一本正經地說道。
“那是。你當大官,我便是大官他姐。放心,只要有我在,天永遠塌不下來。”
蘇繡笑聲朗朗,白里透紅的面龐明媚動人。
云中錦被這歡快的氣氛感染著,亦不禁笑開了懷,而她耳中的笑聲,又不由地化做幼時彌漫于云府的童稚笑聲。
她家原本是京中大戶,多年以前遭了賊盜,父母被盜匪殺害。
若不是武堃將她領走撫養,后又送她到峨眉習武,她不知道自己會在哪里的街頭流浪?
已經很多年沒有去想往事了,卻不知為什么,來到蘇家便陷于回憶當中。
“小燈如果還活著該有多好。”
她心中暗嘆了一聲。
“蘇繡,你讓我想起年幼時的一個好姐妹。”
“她也似你這般,有好吃的,從來都是等著我先吃好了,她才慢悠悠吃剩下的。我每次問她,她便說不愛吃,可我分明見她將剩下的吃得津津有味。后來我曉得她是讓著我,就與她一起分著吃,她便笑得很開心。”
“我至今都記得,她很愛笑,而且笑起來甚是好看,就如你笑的模樣。”
“這世上哪里有比我兩位姐姐笑得好看的?”
蘇絡道,“我說句不客氣的話,要說好看,我大姐世間第一,我阿姐世間第二,再也沒人比她們好看的啦。嗯,客,你第三。你服不服氣?”
“我服。能排世間第三我已知足。”云中錦已經快要笑岔氣了。
蘇繡卻未笑,只問:“你的好姐妹,她后來咋樣了呢?”
“后來……”
云中錦愣了愣,喃喃道,“很多年前走散了,我亦不知她如今怎樣。”
“不過,我想她一定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吧?愛笑的人運氣總不會太差的。”她很快便笑道。
“嗯呢,愛笑的人運氣總不會太差。”蘇繡點了點頭,似在思慮著什么,眉眼間一縷憂愁忽閃而過,抬眼時依舊是對著家人露出一臉如花笑靨。
“我我我,還有我。”蘇繡爹的腦子慢,直到此時方才想起插嘴,“大姐第一,阿姐第二,客第三,阿弟第四,我排第五。”
這一家人的稱謂甚是有趣,當爹的喚兒女為大姐、阿姐、阿弟,而最小的蘇絡喚蘇纓大姐,卻不喚蘇繡二姐,只喚阿姐,各人喚各人的,有點亂,卻一點也不影響一家人和和美美相親相愛。
但云中錦發現,這個家中似乎還缺了點什么,那便是孩子娘。
而且這三姐弟的年紀看起來相差無幾,而容貌又各不相同,這令她有些疑惑,但也不便多問。
“依我看,阿爹得排第一。”
蘇繡笑呵呵道,“別看我阿爹腦子笨了點,可他水下功夫最是了得,不僅水里憋氣比別人久,還看得清看得遠,別說漕江了,這整個江南都沒人比得上他。我那點小本事,都是跟我阿爹學的,還比不上他的一半吶。”
水下功夫了得!
云中錦猛然驚覺。
木棚屋離海邊不遠,蘇繡每日在礁石上討海鮮,蘇纓與蘇絡亦免不了每日在海邊行走,蘇繡爹更是水下一把好手。
覆舟之時,他們一定看到了什么,只是因為對她這個外鄉人有所顧忌,這才閉口不提。
漕江人對于覆舟一事個個諱莫如深,她到漕江還未落下腳來便已是處處碰壁,好不容易遇到這樣的一家人,也許就是覆舟案的突破口,她斷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海邊真好。”云中錦感嘆道,“先前因為覆舟一事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漕江海域鬧鬼,我還有所顧忌,卻原來什么也沒有發生呀,看來傳言并不可信。”
她說著,有些忐忑地看了蘇繡一眼,蘇繡則沖她搖了搖頭,不滿她又提起覆舟之事。
“誰說什么也沒有發生,那日……”
蘇絡興沖沖地,立即被蘇繡喚了一聲“阿弟”打斷,“讀書人兩耳不聞窗外事喲。”
云中錦仍不死心,徑直沖著蘇繡爹問話。
“蘇繡爹,你可曾看到沉船前后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你既是水下功夫了得,可有下過水看過沉船?船中情形果真如傳言的那般?”
“有哎有哎。”
蘇繡爹立即興奮地應聲,令云中錦十分欣喜。
“蘇繡爹,你快說說,都看到了什么?和傳說中一樣嗎?”云中錦兩眼都放出光來。
“看到大船沉了呀。”蘇繡爹道,卻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船開著開著,它就斜了,然后就沉了。”
云中錦只得提示:“除了大船沉了還有沒有看到其他的?比如傳說中的女鬼什么的?”
“有哎有哎。”蘇繡爹又大叫,“有女鬼,笑臉的。”
“是你親眼所見,還是聽說的?”
“當然是聽說的。”蘇繡立即替她爹回答道,“那么大只大海船沉了,離碼頭又不遠,整個碼頭的人都看見啦。我阿爹也沒看到別的,都是聽來的。”
又道,“海上沉船常有的事,海邊人早就見慣了,也沒什么特別的。”
“可是,據說那天風平浪靜,大海船也快到港了,為何突然就沉了呢?”
“是風平浪靜沒錯,可沒準大海船早就進水了呢?剛巧快到碼頭的時候沉了,這一點不奇怪。”蘇繡說道。
“可它又怎么會進水的呢?那么大的船,大海里行走了千萬里,船板子總不至于比漁家的小船還脆吧?更不用說它都已經快到漕江碼頭了。”云中錦緊接著追問道。
“這倒是不知,反正大家就是眼睜睜看它沉了。”蘇繡笑了笑。
“照理說,碼頭上的人不少,見有船沉沒,就該有人去施救,為何卻都眼睜睜看著?云中錦繼續追問道。
“在我的印象中,海邊人大部分都十分淳樸好義,我不相信海邊人會見死不救。據我所知,船中死了九名年輕女子,若是當時有人及時施救,或許她們都可以得以生還。那些可都是與你我的年紀差不多的女子,可是,九條年輕的生命,就此完結在海底。”
“那日……確實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下水施救。”蘇繡嘟囔道。
云中錦立即想到先前蘇繡忽然提到“那日奇怪”,卻又立即住口的情形,于是問道,“是有人阻止施救還是其他什么緣故?是漕幫的人阻止施救嗎?他們為什么阻止?”
“沒有人阻止,我說那日奇怪,只是因為……”
“因為什么?”云中錦盯著蘇繡的眼睛。
蘇繡避開了云中錦的注視,答道,“那日的情形確實十分奇怪,仿佛所有人都被施了定身術似的,直到船完全沉沒之后,方才醒過神來。”
“要不怎么說這事兒吊詭呢?”
說起那日的事,蘇絡興致勃勃,未留意到蘇繡在使勁朝他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