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年紀五十開外,濃眉大眼,拍了蘇繡一下便跳開去五六步開外,歪著頭笑嘻嘻望著蘇繡。
“阿爹,別鬧。”
聽到蘇繡喚阿爹,云中錦心下釋然,握著劍柄的手也放松了下來。
大漢跑回來又拍了一下蘇繡的肩膀再跑開幾步,手舞足蹈地沖著她喊,“來呀來呀,快來抓我呀。”
“阿爹,別玩了。有客來,今晚我們家吃鍋蓋。”
“哦——哦——哦——我們家要吃鍋蓋了哦。”大漢歡呼雀躍。
“阿爹,別鬧了,快回家去,喊姐姐先把水燒起來,這些鍋蓋殼碎了,也要先挑一挑才能吃。哎,別忘了上七嬸家借點醋來。”
大漢十分聽話地過來,將蘇繡的籃子接了去,蹦蹦跳跳地往木屋奔去,邊跑邊喊。
“大姐大姐,有客來,要燒水汆鍋蓋吃了喲。”
蘇繡又高聲吩咐他,“擔心腳下,別摔著。”
“嗯吶。”大漢回過頭朝著她們一笑,很聽話地放慢了腳步。
云中錦目瞪口呆。
眼前分明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舉止行為卻象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太匪夷所思了。“他是你爹?”
“嗯吶。”蘇繡點頭道。
“我阿爹以前很聰明的,后來在街市里被人打壞了腦子,就成這樣了。那日我得知消息,從海邊趕到街市,人早就散了,說理也找不著人去。不過還好,他只是貪玩一些罷了,但他懂得分寸,也從不給我惹事。”
蘇繡說起阿爹滿面都是疼惜。
“一個好端端的人被打成這樣,這事就這樣算了啦?”云中錦甚是不平。
“不然又如何?”蘇繡反問,“一街的人都說沒看見,我又能找誰算賬去?”
云中錦無言對對。
“阿姐,阿弟,有客來。”
蘇家的木棚屋雖然破,但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一走進去便能聽到鍋灶上呼呼燒水的聲音,桌上已擺上了一碟醋。
一位年輕女子在仔細挑揀著鍋蓋殼,一個年輕男子則端坐桌旁看書。
“我阿姐蘇纓,我阿弟蘇絡。我阿爹……大家都喚他蘇繡爹。”蘇繡介紹道。
“客好。”女子起身對云中錦說道。
“客好。”男子亦放下書起身招呼。
蘇繡果然沒有說大話,女子生得是美艷絕侖,肌膚勝雪,絲毫沒有海邊人那種被風吹日曬過的痕跡,說起話來溫婉可人,小家碧玉一般,不似蘇繡那般粗獷豪氣。
男子則文文弱弱,書卷氣十足,也不似個海邊討生活人家的孩子。
“怪不得你舍不得他們出海討生活,卻原來都似神仙一般好,教人看著歡喜。”云中錦一一回禮,笑道。
“但凡我能夠做到的,都絕不能委屈了他們。他們值得世間所有的好。”蘇繡傲氣道,絲毫未提及在外面受的種種委屈。
“我信你。”云中錦笑開去,她見過炫耀珠寶、炫耀財富的,卻是第一回見如此炫耀家人的。
打眼瞧去,蘇繡爹與姐弟倆身上穿著的衣裳雖然舊了些,但都干凈利索,絕沒有絲毫破損縫補之處,反教蘇繡身上破爛的粗布衣裳愈發惹眼。
“繡,衣裳又掛破啦,快脫下來我給你縫上。”
“嗯吶,今日爬那礁巖費了點功夫,把衣裳都掛破。”
蘇繡很自然地將衣裳脫下來,蘇纓便捻起針線,密密縫補,不一會兒,那破口處便開出一朵花兒來。
云中錦這才注意到,原來蘇繡的衣裳上那些花兒草兒以及海浪海魚,皆是蘇纓的一雙巧手縫補起來的。
“好手藝。”云中錦不禁贊嘆。
蘇纓抬眼一笑,愈加顯得溫婉美麗。
“那是。我阿姐的手藝,天下第一。”蘇繡對于自己的家人,一點也不吝嗇贊美之詞。
鍋蓋很快就汆好上桌,一家人圍著桌子歡呼,卻沒有人動手,都拿眼瞧著蘇繡。
“讓你笑話了。因為鍋蓋很很難采得,價錢比其他海貨貴許多,平時不舍得吃,這回終于可以大快耳朵了。”
正所謂“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討海為生的海邊人,每日冒著生命危險攀巖爬礁采鮮貝,卻難得吃上一回他們心中最為美味的鍋蓋。
“阿姐,那叫大快朵頤。”蘇絡糾正道。
“繡當然知道是大快朵頤,不就是給個機會讓你顯擺的嘛。”
蘇纓笑道,“你讀的書,繡全都看過了,你會背的她也會背,她能不知道大快朵頤嗎?”
云中錦愈發驚奇。
“想不到蘇繡你不僅是討海的一把好手,竟然還喜愛讀書,若是放在朝中,也算是個能文能武的將才了。在海邊討生活,埋沒了大才,可惜呀。”
蘇繡憨憨地笑,并沒有客氣反駁,想來她對自己的能力是相當自信的。
“阿姐,我聽說海市攤位明日漲價了,翻倍漲呢。”蘇絡小聲說道。
蘇繡眉心一跳,臉都變了色,翻倍漲,要她的命!
但她很快便鎮定下來,向蘇纓問道:“阿姐,帕子繡好嗎?”
“還差一點,我連夜繡,明早定能繡好。”
“那便好。明日便能派上用場。”蘇繡轉眼又是滿臉笑,說道,“嗨,多大點事兒,你阿姐有的是辦法。”
“嗯吶。”一家人齊齊點頭,對蘇繡充滿了信心,也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信心。
“今日有客來,其樂融融,吃。”
蘇繡儼然是一家之主,手一揮,一家人這才動手,不約而同地將第一枚鍋蓋放在云中錦面前,第二枚放在了蘇繡爹的面前。
而蘇繡爹嘿嘿笑著又都移到了云中錦面前來,憨憨地笑著招呼云中錦。
“客,你吃,你吃。”
又將那碟醋移到云中錦的面前來,“客,你用。”
蘇繡道:“我們海邊人都愛吃原汁原味,不蘸佐料。怕你一個外鄉人吃不慣,這才備了一碟醋,你先試試能吃得慣不?”
云中錦感慨萬分,這一家人雖然窮困,但是極其友愛,且十分懂禮節,就連蘇繡爹這樣腦子似十歲孩童的,亦十分懂事聽話,無怪乎蘇繡如此引以為豪。
很久沒有感受到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了,有別于恩師一家尊卑有序食不言寢不語的氛圍,與峨眉山中師徒有別同門之間只爭高下的情形也大不相同。
云中錦不禁眼中濕潤。
記憶中似乎也有一大家子圍桌吃飯談笑風生的情景,但是已經太遙遠,太模糊了。
“客從何處來?客,你從何處來?”
聽到蘇纓的問話,云中錦醒了醒神,見所有人都看著她,方才曉得自己走神許久了。
忙應道,“家住京城。”
“哇,客打京城來。”
蘇絡都甚是興奮,滿眼中都是對京城的向往,問京城有沒有海,問京城的街是不是比漕江的寬,是不是人人都騎著高頭大馬,還問她是不是站在街頭就可以看得到皇宮?見沒見過皇帝?
而蘇纓關心的則是,皇宮里的娘娘們是不是都頭戴鳳冠身披霞帔個個美若天仙?
“上年皇帝登基之后,到城門犒勞三軍,才有機會見過皇帝他老人家一次,可惜當時人太多了,又離得遠,實在看不清吶。”云中錦如實回答。
“我看客的面相,是個大富大貴之人,有朝一日必能到得皇帝他老人家身邊去,將圣顏看得清楚一些。”蘇纓寬慰道。
云中錦笑道:“我又不想入宮當娘娘,到皇帝身邊做甚?”
“也是哈。”蘇纓道。
“我聽七嬸說,她大爺家二姑奶奶的四表姨妹,十六歲入宮,到死都沒回過家,家人也見不著一面。若是這般,倒不如在海邊討生活,一家人在一起的好。”
“可我想去。”蘇絡道,“我要入殿做官,不說光宗耀祖,只想讓一家人過好日子。”
“會的。”蘇繡抬起眼來看著蘇絡,堅定地說道,“一定會有那一天的,阿姐信你。”
直至此時,云中錦才發現,蘇繡一直默默地挑揀著鍋蓋,用撬刀將鍋蓋殼一枚一枚掀開,輪番放在眾人面前,卻不見她吃貝肉,只是偶爾拿著貝殼喝殼中殘留的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