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庫里南駛入顧家老宅那扇沉重的雕花鐵門時,顧念感覺自己的心臟也跟著那鐵門關閉的沉悶聲響,重重地砸進了冰冷的深淵。車窗外是熟悉的、精心打理過的庭院,假山流水,名貴花木在陽光下舒展,一派富貴雍容的寧靜景象,卻與她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陽光刺眼得讓她有些眩暈。
車子在主樓前寬闊的停車坪上停穩。顧承淵率先下車,繞過車頭替她拉開了副駕駛的門。他的動作依舊帶著訓練有素的紳士風度,但全程沒有看她一眼,下頜線繃得如同冷硬的巖石。
顧念深吸一口氣,指尖冰涼,推開車門下車。腳踩在光滑如鏡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微小的聲響在空曠的門廳前都顯得格外清晰。她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薄薄的外套,仿佛這樣能汲取一點暖意和勇氣。
管家陳叔早已垂手肅立在門廊下,那張向來帶著溫和笑意的臉上此刻只有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他迎上前,目光快速掃過顧念蒼白的臉和顧承淵冷峻的神色,微微躬身:“大少爺,小姐,老爺在書房等小姐。”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感。
顧承淵腳步未停,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算作回應。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皮鞋踏在光潔的地面上發出清晰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顧念緊繃的神經上。顧念只能加快腳步,緊緊跟在他身后,像個即將被押赴刑場的囚徒。
通往書房的走廊漫長而壓抑。兩側墻壁上懸掛著顧家歷代先祖威嚴的畫像,那些畫中人的目光仿佛穿透時光,冰冷地審視著她。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紅木家具和舊書特有的沉郁氣味,混合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書房那扇厚重的紅木雙開門緊閉著,像一道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壁壘。
顧承淵在門前停下腳步。他終于側過頭,看向顧念。那目光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有沉重,有壓抑,還有一絲……近乎悲憫的復雜。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無聲地傳遞著之前車上那句指令:如實說趙明軒的事,其他,一個字都不要提。
顧念看懂了他的眼神,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緊,幾乎無法呼吸。她艱難地點了點頭,臉色白得近乎透明。
顧承淵抬手,曲起指節,在厚重的門板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篤、篤、篤。”
那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如同驚雷炸響。
“進來。”門內傳來顧老爺子蒼老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如同寒冬臘月屋檐下墜落的冰凌。
顧承淵推開了門,側身讓顧念先進去。他沒有跟進去,只是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也像一個即將關閉的牢籠的門。
書房內的光線并不明亮,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半拉著,阻擋了外面過分燦爛的陽光。巨大的紅木書桌后,顧老爺子端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背對著門口,面朝著一整面墻的書柜。他穿著考究的深色唐裝,花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僅僅是一個背影,就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嚴和壓迫感。
顧念感覺自己像被丟進了冰窟,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她走到書桌前大約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垂下眼瞼,不敢去看爺爺的背影,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指尖冰涼。
“爺……爺爺。”她的聲音細弱蚊蚋,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顧老爺子沒有立刻轉身。書房里陷入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死寂。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顧念幾乎要癱軟下去。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跪下!”一聲毫無預兆的、如同驚雷般的怒喝驟然炸響!
顧老爺子猛地轉過身!那雙銳利如鷹隼、飽經滄桑卻依舊精光四射的眼睛,此刻燃燒著滔天的怒火,狠狠地釘在顧念身上,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鞭子,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意和毫不掩飾的失望!
顧念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喝震得渾身劇顫,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冰涼堅硬的紅木地板上!膝蓋撞擊地面的疼痛瞬間傳來,卻遠不及心頭的恐懼和羞恥。她低著頭,淚水瞬間盈滿眼眶,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暈開深色的水漬。
“出息了!真是出息了!”顧老爺子猛地一拍桌面,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書房里回蕩,震得顧念又是一抖。“我顧家百年的臉面,都讓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丟盡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逼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顧念的心尖上。他停在顧念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蒼老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顫:
“趙明軒?那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我早就警告過你!他那點齷齪心思,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我顧振山的孫女,什么時候輪到這種貨色來惦記‘吃絕戶’了?!嗯?!”“吃絕戶”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被他咬牙切齒地砸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羞辱和憤怒,狠狠地燙在顧念的心上。
顧念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和難以置信的震驚!爺爺……他竟然真的知道了!而且是用如此赤裸、如此羞辱的方式說了出來!巨大的羞恥感和被扒光示眾的屈辱瞬間淹沒了她,她幾乎要尖叫出聲,卻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
“怎么?啞巴了?!”顧老爺子看著她的反應,怒火更熾,“昨晚不是很有能耐嗎?不是跑到你哥那里哭天搶地去了嗎?!現在在我面前裝什么可憐?!說!那個混賬東西,除了惦記顧家的錢,他還對你做了什么?!他有沒有碰你?!”
最后一句質問,如同最鋒利的尖刀,直刺顧念最隱秘的傷痛和尊嚴!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寒風中的落葉,眼淚洶涌而出,卻倔強地搖著頭,喉嚨像是被堵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無盡的委屈和悲憤在她胸腔里沖撞,幾乎要將她撕裂。
“沒……沒有……爺爺……”她終于從齒縫里擠出破碎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他只是……說了那些話……他……”
“夠了!”顧老爺子粗暴地打斷她,眼神里的失望如同實質的寒冰,“哭?哭有什么用!我顧家養你這么大,是讓你去給那種下三濫的東西糟踐的嗎?!你的腦子呢?!你的眼光呢?!”
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他來回踱了兩步,冰冷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泣不成聲的孫女,又瞥了一眼書房門口那道沉默佇立的高大身影,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精光。
“滾回你房間去!”顧老爺子最終停下腳步,指著書房門口,聲音冰冷刺骨,“沒我的允許,不準踏出房門一步!好好給我反省!想想你配不配做我顧家的子孫!”
如同得到特赦,顧念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從冰冷的地板上掙扎起來,膝蓋疼得鉆心,身體抖得厲害。她不敢抬頭,不敢看爺爺那張盛怒的臉,更不敢看門口哥哥的身影,只是低著頭,踉踉蹌蹌地沖向門口,像逃離地獄一般。
在她沖出書房的剎那,似乎聽到身后爺爺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是對著門口那個一直沉默的男人說的:
“承淵,那個姓趙的……”
后面的話,因為顧念已經跑遠而變得模糊不清。但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顧承淵那低沉而平穩,卻蘊含著某種令人心悸力量的回應:
“爺爺放心,我處理。”
只有簡短的五個字,卻像是一道冰冷的符咒,宣告著趙明軒即將面臨的、來自顧承淵的、毫無憐憫的滔天怒火。顧念心頭猛地一顫,腳步下意識地頓了一下,隨即更加慌亂地逃離了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她像一縷游魂,失魂落魄地沖回三樓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用力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將臉深深埋進膝蓋,壓抑的痛哭聲在空曠奢華的房間里沉悶地回蕩。
樓下書房內,氣氛依舊凝重如鐵。
顧老爺子坐回太師椅,臉上的盛怒并未完全消散,但眼神深處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精于算計的銳利。他看向門口神色冷峻、身形挺拔的養孫。
“處理?”顧老爺子端起桌上的紫砂茶杯,呷了一口已經微涼的茶水,語氣聽不出喜怒,“你打算怎么‘處理’?打斷他一條腿?還是讓他家公司一夜之間破產?”
顧承淵站在門口,逆著光,臉上的表情大半隱在陰影里,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如同蟄伏的猛獸。
“讓他和他背后的趙家,徹底消失在海城的商圈。”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但每一個字都淬著冰冷的殺意,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酷決斷,“身敗名裂,一文不值,永無翻身之日。”
顧老爺子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看著顧承淵,這個他親手培養出來的、冷硬如磐石的接班人。五年的時間,顧氏在他手里市值翻倍,他的手段雷厲風行,甚至帶著一絲不近人情的狠厲。顧老爺子深知,顧承淵口中的“消失”,絕非虛言恫嚇。他絕對有實力,也有足夠冷酷的心性做到。
書房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陽光明媚,書房內卻寒意森森。
片刻后,顧老爺子放下茶杯,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那嘆息里夾雜著復雜的情緒,有對顧念不爭氣的余怒,也有對眼前這個養子手腕的認可,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
“暫且不管。”顧老爺子最終開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默許的疲憊,“念念......始終要成長起來才好。”
顧承淵微微頷首,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明白。”他轉身,動作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我去公司。”
厚重的書房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顧老爺子獨自坐在偌大的書房里,陽光透過半拉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狹長的光帶,空氣中漂浮著細微的塵埃。他望著那扇緊閉的門,眼神幽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紫砂杯壁。顧念的哭聲似乎還在隱隱傳來,而顧承淵那冰冷決絕的“處理”二字,則像是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層層難以平復的漣漪。養虎為患?還是后繼有人?這個掌控顧家數十年的老人,此刻的內心,遠比他表現出來的更加波濤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