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停頓了一下,垂眼在記錄板上寫了幾行,隨后輕輕合上蓋子,再次看向巴羅: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你的右眼并無大礙,可能會有些畏光,出行或許需要戴太陽鏡。”
“那么接下來,你還記得自己名字的首字母簡寫嗎?”醫生將記錄板置于膝上,語調依舊平穩,“我會慢慢報出字母,如果你聽到的是正確的,就連續眨兩次眼。”
他頓了頓,目光專注地觀察病人的眼部肌肉。
“A——B。”
眨眼——眨眼——
“很好。”醫生語氣中帶出一絲肯定,“那么我繼續。A——B——”
眨眼——眨眼——
“很好,B.B,不錯。”
“這說明你的意識已經恢復了基本的分辨能力,反射與協調也在可接受范圍內。那么,‘本尼迪克特·巴羅’——這是你的真名嗎?如果是,請眨眼。”
巴羅的眼瞼沒有絲毫反應。
他靜止地盯著前方,眼球表面泛著干澀的光,似乎根本沒有接收到指令。
這個名字,他用了多久?他擁有過許多不同的身份,嵌套在不同的文件、證詞和記憶里。
至于真正的名字?他嘗試從腦海中調取,卻一無所獲。
那串曾代表“自己”的音節仿佛被人為切除,又或是在什么時候,自己主動選擇了抹除。
那些象征記憶的鏡面碎屑早被鮮血染污,不斷從指縫中滑落。
他?
沒有童年,沒有青年。
那些應當構成早年人生經歷的時間段,在他的記憶中毫無痕跡,像是被徹底抹除,或者從未存在過。
他所能確切回憶起的最早片段,是索姆河戰役某個清晨的場景——泥濘蔓延,命令急促,槍火交錯,尸體橫陳。
他就是在那種環境中開始“出現”的,不是在某個房間里睜開眼,也不是在病床上恢復意識,而是直接處于戰壕的邊緣,意識突然在一連串無序而尖銳的刺激中成形。
他看見面前的人被一發炮彈直接撕碎,頭顱和上半身在沖擊中被拋起,又重重砸落,肢體殘片灑落在壕溝的各個角落,濺出的血雨打在他臉上。
爆炸并未停止,有人斷了一條腿,倒在戰壕里嚎叫著試圖爬行,有人半邊臉被燒掉,眼球裸露,說不出話,只能發出氣泡一樣的哽咽聲。
他不清楚自己是否也是當時的傷員之一——衣物破碎,四肢僵冷,胸腔內鈍痛持續,有幾次他試圖開口,卻連聲音都無法發出,只能像其他人一樣靠本能做出動作。
沒有人理會他的狀態。戰壕中沒有多余的關注,每一個人都處于某種超出負荷的緊繃狀態,有的瘋了,有的只是機械地重復裝填與射擊。
他很快意識到,如果不動,就會被當作尸體跨過或踩踏。
他強迫自己爬起來,蹲下,抓起地上一支不屬于他的步槍,動作生硬,但沒有人提出質疑。
從那一刻起,他就這樣“開始”了。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沒有人詢問他的名字。
他只記得那些聲音、氣味和溫度,以及面前被炸開的肉體和遠處即將落下的下一枚炮彈。
醫生的話語打斷他的思緒:
“我重復一遍,‘本尼迪克特·巴羅’——這是你的真名嗎?如果是,請眨眼。”
房間里沉默良久,很顯然,沒有回答也是一種回答。
自己活過了戰爭,之后為BOI工作了一段時間,很快加入FBSI,至于具體的契機早已模糊,是主動應征,還是被動招募?這些細節已經無法確認。
自己來自哪里?父母是誰?是否還有兄弟姐妹?
FBSI內部理所當然有相關檔案,但自己從未主動翻閱過,也從未表現出興趣,那些信息毫無意義。
“不錯,這確實不是你的本名,那么你還記得你為FBSI工作了多久嗎?如果記得,請眨眼。”
眨眼——眨眼。
“是五年?”
他沒有反應,目光停滯,面部肌肉未發生變化。
“還是七年?”
巴羅仍舊沒有反應。
“十年?”
眨眼——并再次眨眼。
巴羅的呼吸開始趨于平穩,眼神中掠過一絲遲疑,但沒有掙扎或混亂的跡象。
盡管大部分記憶已經模糊甚至丟失,他仍然可以辨認出那段時間的長度,以及那段時間中反復出現的感受——高壓、警覺、剝奪、決策、消耗、犧牲。
在那十年里,他參與過無數任務——部分記憶已經無法還原具體內容,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些任務遠比戰爭前線的戰斗更持久、更復雜、更殘酷、更加侵蝕人性。
他面對的不僅是人類的槍支刀具,還有那無法預料的異界之力,再之后,還有接連不斷的心理評估,以及那逐漸喪失自我的虛無感。
這一切沒有起點,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選中、如何接受第一項命令。
但他知道,從某個時間點開始,他就在潛伏、監視、刺殺、清剿、封鎖、清理……不斷循環。
那十年,從未有過寧靜。
凡庸之人所奢求的一切對他來說無關緊要。
尖塔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安穩,而是為了支撐,為了高聳,為了在動蕩與風暴中維持結構,維持立場。
它必須屹立。
哪怕支柱斷裂,哪怕風蝕雨侵,它也必須屹立,直到腐朽、坍塌,最終歸于塵土為止。
“很好,接下來請放輕松,盡可能保持冷靜,”醫生說話時語速平穩,帶有某種經過訓練的沉著。
他轉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EMPEROR,似乎在征詢下一步是否可以繼續。
對方輕微點頭,表示許可。
“那么,你還記得這次任務編號嗎?”
任務編號……巴羅在心中重復了一遍這個詞。那些原本支離破碎的片段像受到了無形力量的牽引,開始迅速重組成相對完整的輪廓,只是,他還需要慢慢拼補那些空缺。
巴羅確認性地眨了兩次眼。
“好的,我們來做一個驗證。請瞪大眼睛,我會念出數字,如果正確,請眨眼確認。”
“一——二——三——”
眨眼。
“確認,繼續。”醫生略作記錄,“那么,一——”
眨眼。
“很好,繼續,一——二——三——四——五——”
眨眼。
“正是如此,編號三一五-B,敦威治-洛夫克拉夫特遺產案,”醫生的語氣平穩而謹慎,“值得慶幸,你在這方面的記憶尚未受損,這種情況在經歷了嚴重顱腦創傷后并不常見。”
“但我們仍需保持高度警覺。從現有醫學記錄及若干相似案例推斷,你的記憶功能很可能出現不同程度的紊亂。常見的問題包括部分或完全的失憶、記憶片段缺失、時間順序混亂、記憶內容錯置,甚至產生并未真實發生過的記憶內容,即所謂的虛構記憶。這些現象在額葉與顳葉區域受到直接或間接損傷、壓迫,或因高熱、缺氧、感染等繼發性因素影響神經活動時,尤為常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對方的面部反應,語氣略微放緩:
“在某些情況下,傷患可能會對部分虛構記憶產生強烈的認同感,將其視為真實經歷,甚至錯誤地將自己代入他人身份,并對此深信不疑。這不是罕見現象,而是神經系統應激反應下的典型表現。”
醫生停頓了一下,目光審慎地觀察著他的反應:
“你是否在回憶某些片段時,出現了身份認知的混淆?例如,將自己當作另一個人,或者在當時的主觀體驗中,以另一個人的視角行事和思考?這類現象在經歷嚴重創傷或長期意識模糊之后,很可能會出現在你的主觀記憶中。”
“如果是,請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