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羅沉默了幾秒,眼瞼微動,緩慢而有節奏地眨了兩次。
他的腦中確實浮現出大量雜亂的記憶,那些片段不僅清晰連貫,甚至帶有強烈的情緒化痕跡,這不像是外界傳入的印象,更像是他本人曾親歷的現實經歷。它們出現得迅猛而密集,幾乎要壓過他本就支離破碎的記憶,在意識中占據主導地位,令他難以分辨哪些屬于真實,哪些則源于精神錯亂的大腦。
他閉上眼,緩慢而艱難地調動意志,在那一座由人格碎片拼接而成的玻璃樓梯上攀登。
那樓梯由破裂的記憶構筑,每一階都透明而脆弱,隱約浮現出過往的場景與聲音。
他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唯恐踩斷某一塊邊緣開裂的臺階,引發更多不可控的回溯。
有些臺階布滿裂紋,有些沾染暗紅色的痕跡,似乎記錄著某種劇烈的情緒或創傷。
每邁出一步,他都必須短暫停留、辨識、確認,然后才能繼續上行。
他必須分辨哪些記憶屬于真實,哪些記憶屬于虛構。
郊外崎嶇的爛路、平穩寧靜的養老院、藤蔓盤繞的文科樓。
他看到自己坐在教室里,翻閱著拉丁文筆記,自己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大學生,有著固定的生活軌跡、社交網絡和生活困擾。
那一切真的只是虛構的嗎?
他遲疑地回想著,腦海中反復浮現出那個“自己”的身影。依稀記得,自己在之后的某個階段,開始觸及、甚至理解了那不可理喻的異界本質。
盡管具體的事件順序與內容已模糊不清,記憶像是被剪斷的磁帶,只留下少數斷片,但他始終無法忽視那一天的存在——仿佛一切都發生在那一天之內。
他能感覺虛構的意識曾被某種力量拉扯、撕裂,仿佛脫離了現實常態,那種來自宇宙深處的剝離感——不是疼痛,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徹底的偏移與錯位——讓他始終無法釋懷。
骰子、鐘樓與墜落。
什么是真實?
然而痛苦卻無時無刻地提醒他何為真實。
墻壁的低沉悶響不斷帶來真實的刺痛,似乎只有骨肉的苦痛才能讓他找回真正的自我。
陰影、公館與爆炸。
什么是虛假?
揭開離奇虛假的荒謬面紗后,他就能看到更加荒誕的真實。
那面墻上的影子,不過是虛假的幻象,而真正的現實,在洞穴之外。
他睜開眼,眉頭緊鎖,意識仍在掙扎。
他不知道這些記憶來自何處,他知道,這些錯謬記憶不會輕易消退。
它們像某種活體一樣,正潛伏在意識深處,等待下一次覺醒的機會。
醫生見他神情凝滯,緩緩抬手示意。
站在一旁的護士立即會意,從旁取出一本黑皮冊子。
她小心地翻開,露出貼在內頁上的一張黑白照片,然后將冊子平穩地舉在巴羅眼前,角度恰好對準他的視線。
醫生語調平穩而清晰地說道:
“你覺得,腦海中那些混亂交錯的記憶,是屬于誰的?這個人?沃爾特·沃森?前FBSI執行探員,原職階為QUESTER。”
照片中的男子正面朝前,衣著整潔,肩膀筆直。頭發被向后梳理整齊,鼻梁高挺,雙眼直視鏡頭,眼神清晰而銳利,嘴角略微上揚,表情仿佛介于鎮定與自信之間。
沃爾特……沃森?
巴羅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他沒有聽過這個人。
他確定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個名字,也不屬于他的直接記憶。
但一種奇異的感應悄然浮現。
他目光定格在那雙眼睛上,神經像被什么東西悄悄牽動。
那是一種模糊、壓迫、令他心神輕微不穩的熟悉感。
那種感覺不像是在識別某個陌生人,而更像是從夢中回溯起一段與自己重疊、卻不屬于自己的片段。
“如果是,請眨眼。”
巴羅靜靜凝視著照片,而面部肌肉始終緊繃。
醫生指示護士翻到冊子的下一頁,動作不急不緩,語氣微微提高:
“那么——下一位,薩曼莎·薩瑟蘭,FBSI執行探員,職階為ACE,或者稱之為‘無言’。”
新的兩張照片平整地展露在紙頁中央。
一張是正面照,那是一位面容冷峻的年輕女子,五官分明,眉骨清晰,鼻梁挺直,嘴唇緊閉。她身穿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領口扣至最上,沒有佩戴飾物。頭發被干凈地束成低馬尾,貼著后腦,毫無散亂。她的身姿略微前傾,顯得極為專注。
還有一張是側面照。
順著她的輪廓線,在右臉頰與下頜交界處,有一道淺色的斜線狀痕跡,自下巴斜向上延伸,切過面頰——像是槍傷愈合后留下的組織斷裂痕。這一細節清晰可見,甚至蓋過了她本應柔和的側臉輪廓。
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
這一次,與前一位不同,他的大腦幾乎是在照片出現的瞬間就做出了反應。不是模糊的感覺,也不是錯置的聯覺,而是一種清晰的識別。
他認識這個人。
薩曼莎·薩瑟蘭。
這個名字他聽過,印象不淺。
不是偶然間的耳聞,也不是閱讀材料中的注腳,而是某個具體場合里出現過的名字稱呼,和這張面孔直接相關。
他們確實見過面,很多面,他本可以確信無疑。
但地點、時間、具體情境——全都模糊不清,像是一張撕碎的紙被風吹散,只剩邊角拼不出原貌。
伴隨這份記憶而來的,是隱隱作痛的緊張感,從后頸蔓延至太陽穴。
巴羅的目光短暫地偏移了一寸,隨即又回到她的臉上,盯住那道從下頜斜至右臉頰的疤痕。
醫生沒有催促,護士也沒有發聲,整個房間陷入靜默,空氣中逐漸堆積起一種壓抑的氣氛,沉重而密集。
他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良久,最終緩緩移開,轉向那本檔案冊略微翹起的邊角。
那是一處不起眼的紙頁折痕,卻仿佛成為他視線暫時的避難所。
他在恐懼什么?他在害怕什么?
他不理解。
那不是他會有的情緒。
醫生在停頓片刻后微微抬手示意。
而護士再次翻頁,指尖掀動紙張的聲音輕微而清晰。
醫生語氣平穩:
“這樣,那么——最后一位,黎維·洛倫茲,洛夫克拉夫特遺產的繼承人。”
一張新的黑白照片展現在他面前。
照片中的年輕男子面朝鏡頭,眼神正對鏡頭中心,表情平靜。
他有著略顯濃密的黑發,發線整齊,略長的劉海貼近額角。
輪廓清晰的藍灰色雙眼,膚色偏白,面部線條分明,鼻梁筆直,嘴唇緊閉。
他身穿淺色的寬松外套,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端正而克制的儀態。
身形修長,肩膀寬闊,下頜線干凈有力,頸部肌肉微繃。
有問題……
左側太陽穴傳來撕裂劇痛,并能聞到一絲焦灼的刺鼻氣味。
很明顯……
這是黑白照片,不應該具有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