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殘廢
- 洛夫克拉夫特如是說
- 并非作家
- 2215字
- 2025-07-13 20:52:44
不……不是醫(yī)生,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意志脫節(jié),而又重新復(fù)位。
過了半分鐘?亦或是半天?
巴羅終于在掙扎中緩緩眨動了眼皮,干澀的眼球在眼眶中僵硬地滾動,仿佛缺乏潤滑一般,每一次轉(zhuǎn)動都牽動著刺痛的神經(jīng)。
眼前驟然涌入強烈的光線,令他眉頭緊皺,而額角不斷抽動,頭顱深處隨之泛起劇烈的暈眩與灼痛,視神經(jīng)如被猛然拉扯,傳來一陣撕裂般的酸楚。
他不由自主地再度閉眼,片刻后,緩慢睜開。
光線仍舊刺眼,但不再無法忍受。
他對抗著讓他生理不適的自然光線,而模糊的重影在不斷顫動與重疊中,一點點剝離、退散。
眼前的景象逐漸凝聚成模糊的輪廓和色彩:
一面平整潔白的天花板,占據(jù)了他全部的上方視野,但是他始終看不清墻面的細節(jié),因為眼前的色彩模糊、分裂且扭曲。
嗅覺的恢復(fù)似乎比其他感官更早,空氣中密集堆疊的氣味迅速撲向鼻腔,逐層展開。
首先是刺鼻而濃烈的消毒水味,鋪天蓋地地籠罩四周,那是石炭酸留下的揮發(fā)痕跡。
其后浮現(xiàn)出碘酒與醫(yī)用酒精混合的刺激性味道,在鼻腔深處形成短暫的灼痛。
碘仿軟膏和煤焦油軟膏的味道沉重地覆蓋其上,那強烈的甜膩腐臭味、金屬味混合著濃重焦油煙熏,不斷堆疊、交錯,持續(xù)侵蝕著他的嗅覺。
水合氯醛或巴比妥酸鹽帶來的苦澀異味仍在唇齒之間交錯,渾濁著某種辛辣氣味在喉口處滯留,隱隱上涌至口腔后部,每一次微小吞咽都會感覺強烈不適。
盡管經(jīng)過精細照料,但灼傷組織與包裹紗布貼合仍舊產(chǎn)生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異味。
那不是明亮的血腥氣,而是暗沉、混濁、夾雜體液滲出后所產(chǎn)生的隱約腐敗之味。
焦肉的氣味依舊殘留,略帶某種油脂焦化后的嗆澀,與干涸血跡那種鐵銹般單調(diào)沉悶的氣息糾纏在一起。
巴羅的鼻翼微微抽動,隨之皺起僵硬的眉頭,身體試圖從這種密不透氣的藥味包圍中掙脫,卻無從退避。
嘎吱……嘎吱……
金屬齒輪緩慢咬合,發(fā)出細微而節(jié)律的聲響。
病床靠背在機械轉(zhuǎn)動下緩緩升起,角度一點點改變,直至成合適的斜靠姿勢。
巴羅借此得以看見周遭的事物。
他緩慢眨動眼睛,再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伴隨短暫的刺痛與干澀。
即使如此,視野依舊模糊,仿佛隔著一層半透明的薄膜,只能勉強辨認出輪廓與顏色。他的意識尚未完全恢復(fù),理性像是在殘廢身軀的殘骸中一點點拾掇起來,使他不得不以近乎陌生的方式重新確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構(gòu)成。
四周的墻面貼著淺綠色的碎花墻紙,下半部分為拋光木制護墻板,遠處懸掛著一盞黃銅燈罩的電風扇燈,扇葉在緩速轉(zhuǎn)動著。
他緩慢眨動眼睛,再一次,又一次,此時此刻,怪異的視野終于清晰了一些。
地面是深棕色的實木地板,清潔打掃得很干凈。
他的右側(cè)緊貼著一張床頭柜,上面擺著棕褐色的藥瓶、金屬蓋的玻璃消毒容器與數(shù)件不銹鋼醫(yī)療器具。
近旁是一張用于放置托盤的矮桌,桌面上有著記錄表格和其他文件。
在床尾不遠處放著一張靠背固定的病號椅,左側(cè)應(yīng)該是吊瓶架與一套完整滴注系統(tǒng),用于較長時間的靜脈注射。
巴羅的潛意識在抗拒著什么,讓他不由自主地避開面前那兩男一女的面容,繼而僵硬地轉(zhuǎn)動脖頸,凝視著別處:
房間角落立著兩扇木框屏風,遮擋住部分視線。
一只花瓶中插著三兩朵康乃馨,上方是一只壁掛式圓形鐘,秒針跳動緩慢而規(guī)律,看不清具體時間。
窗邊掛著素色棉布窗簾,略有皺折,下方則靠著一排低矮書架,內(nèi)有幾本雜志與折疊過的舊報紙。
靠墻位置安著一座搪瓷洗臉架,上方掛著毛巾,其上可見晾干后遺留的折痕。
在墻面中段掛著一幅印刷畫,盡管看不太清,但巴羅卻一直凝視著那幅畫:
畫面中央似乎是一對農(nóng)民夫婦,男人脫帽低頭,女人雙手交握,兩人都在田間祈禱。
他們的身旁是一輛推車,推車上的袋子里裝著收割的土豆,周圍是一片剛耕過的土地。
天空呈現(xiàn)出日落時的柔和色彩,遠處是教堂尖塔的輪廓,背景傳來鐘樓的晚鐘,提醒信徒禱告。
這是他們一天勞作后,向上帝致謝的時刻。
鐘樓……上帝……圣經(jīng)?
面前的景象隱約帶有幾分熟悉,卻因意識混亂與視力尚未完全恢復(fù),顯得斷裂而生硬。
巴羅試圖集中精神,將那些模糊的靜物輪廓逐一對應(yīng)腦海中的記憶。
他的目光游移,艱難地辨識墻角的柜子、床側(cè)的金屬欄桿。
不對勁……我?
巴羅強迫自己回憶,努力從破碎的思緒中拼湊出昏迷前的斷片——
強光如閃電般炸裂視野,隨后是一聲巨響,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拉入了震蕩的回響之中。
他的身體在開始劇烈震動,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回響般的轟鳴仍在神經(jīng)末梢回蕩。
那位護士立即快步上前,彎下身,雙手穩(wěn)穩(wěn)扶住他的一側(cè)肩膀與前臂,語氣柔和地安撫他:
“冷靜一點,不要恐慌。你現(xiàn)在很安全,你不會有事的,這里有專業(yè)人員照看你,有人一直在守著你。”
不——不能繼續(xù)下去。
有某種本能正在發(fā)出警告。
他的思維像被拉緊的鋼絲一樣處于崩潰邊緣,只要再多回想一個細節(jié),就可能徹底失控。
巴羅強迫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將震顫中的視線緩速下壓,落在自己不受控制的顫抖身軀上。
裸露的皮膚上覆蓋著厚重的繃帶,焦黑與紅腫交錯的創(chuàng)傷部位從包扎之間隱隱裸露。
那些纏繞的布料明顯是經(jīng)過多次更換與緊急處理的痕跡,局部浸透了淡褐色的藥液殘漬,散發(fā)出碘酒、石炭酸和其他消毒劑交織的味道。
自己的胸腹……不,而是全身區(qū)域都被大面積包裹,就連腦袋上也好像纏著幾圈繃帶。
即便注射了止痛藥,那遲鈍而沉重的自發(fā)性疼痛仍持續(xù)存在,從肩膀到下肢,從表皮、血肉到骨骼,很難找到完好無損的地方。
巴羅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撿了一條命。
以殘廢的身軀,從煉獄折返人世。
但全身上下……乃至頭顱之中,那些無法抹除的穿刺之痛,都在無聲提醒自己活不了太久。
“不,SPIRE,你不會死,”另一個人平靜開口,如是說,“平靜而美好的死亡對你來說還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