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森注意到了黎維的異狀,但他對此不置可否,而是指向前方不遠處停靠的一輛車:
“唔,就是前面那輛轎車。”
黎維沿著指引望去,那是一輛福特A型四門轎車,此時正沉默地停在磚石街道旁。
暗綠色的車身在暮光中泛著幽影光澤,冷卻水箱高聳的格柵正中嵌著福特徽標,漆黑的擋泥板如肩胛骨般鼓起,圓形前燈如一雙巨大的眼睛,輪胎為黑色實心橡膠,覆在輻條輪圈之上,帆布車頂與車窗玻璃沒有任何磨損,整輛車似乎是嶄新出廠。
他能透過略微反光的擋風玻璃看到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女人,大致三十多歲,戴著一頂寬檐軟呢帽。
“記住,千萬別跟‘無言’說話。具體緣由不好解釋,您就把這看作是一種詛咒——某種異常的、不可名狀的詛咒。僅僅是‘與她交談’這一行為本身,就足以招致一些‘東西’,嚴重時甚至會危及性命。”
“我會牢記于心。”
“那么請吧,”沃森拉開車門,禮貌性地示意黎維先進入后座。
黎維繼而鉆入車廂,車內空間本就不寬敞,座椅下方還塞著幾只大小不一的手提箱,使得活動更加局促。他挪到最里面的位置坐下,身下的深褐色皮革坐墊立即傳來厚實而彈軟的觸感,不禁令他精神開始渙散,但渾身的疼痛很快讓他再度清醒。
正如沃森所說,他確實需要好好休息一晚,但黎維懷疑自己已經失去了踏入睡夢國度的資格,安然入眠將會是一種不必要的奢望。
車內那面狹小的后視鏡反射出一道光斑,而那位沉默寡言的女司機撩起帽檐,那雙深褐近黑的眼睛帶著一絲審視與警覺。
她透過后視鏡打量著黎維,黎維也從后座望向她的側顏——
女子的五官立體面容俊俏,神態有如大理石雕塑般沉靜,膚色略顯蒼白,有著一頭過肩的黑發,干凈利落地扎成低馬尾,穿著剪裁整齊的棉質黑襯衫與高腰長褲。
黎維特別注意到她的側臉有著一道淺色的裂痕,從下巴斜延至右臉頰,似乎是槍傷留下的疤痕。
而沃森也坐進車里,關上車門,接著輕敲兩下座椅背面,像是傳遞什么暗號。
他接著對黎維擺出一個噤聲的提示手勢,隨后說道:
“事不宜遲,洛倫茲先生,請把醫療箱遞給我。”
他的語氣沉穩而干練:
“我們得立刻進行基礎的傷口處理。先消毒,再清潔,最后包扎,盡量避免傷口惡化。”
他一邊翻找箱中的酒精、棉墊與繃帶,一邊抬起頭示意道:
“麻煩您把褲腳卷起來,露出傷口位置。我想手臂和軀干也有不少傷口,請脫掉那件破損的上衣,不用擔心,那個手提箱里有替換的衣物。”
“好。”
“要不要先來一片阿司匹林?或是其他更高效的止痛劑?我猜您現在渾身都疼得厲害。”
“免了,我已經習慣了。”
黎維深吸一口氣,接著狠厲脫掉上衣,不少粘連的傷口因此重新撕裂。
而衣物一揭開,那副遍體鱗傷的景象立刻顯露無遺。
遍布上身的傷痕縱橫交錯,像是一張混亂無序的地圖,記錄著過去那段時間里的掙扎與癲狂。
那些由重物撞擊或摔倒留下的大片淤青已然浮現出灰紫與青黑交織的斑塊,皮下瘀血逐漸擴散開來,邊緣隱隱泛黃,仿佛某種暗流在肌理之下潛行。
新近的擦傷尚未完全結痂,一些表皮被重新撕裂,露出泛紅的肉色底層,混雜著早已凝固的塵土與纖維殘屑。
少數較深的割傷則早已止血,血跡干涸結痂,呈暗褐色蜿蜒狀貼附在皮膚表面,部分已開始緊繃、龜裂,邊緣隱現淡淡的紅暈,有著滋生病菌的隱患。
每當肌肉微動,皮膚下便牽扯出一陣鈍痛,仿佛每一道創口都在發出遲來的抗議。
而最令人揪心的是咽喉部位的那道狹長裂口——所幸傷口并不深,若是再深上幾分,他就得換一輛車坐,比如死神的靈車。
“雖然傷口不少,但很幸運基本都是皮肉傷或淺層的挫傷,你有沒有哪里的關節或是骨頭疼痛?”
黎維沉默片刻,開口交代了自己不得已采取的應急措施。
沃森聽罷,皺起眉頭將黎維的左手托起置于掌中仔細檢查。
他的目光落在那根略微腫脹的小指上,經過按壓的觸感來檢查指骨關節是否錯位,并檢查尾指的靈動程度來確定韌帶是否斷裂:
“這根小指……您是在脫臼后,自己徒手掰了回去?”
黎維點頭,沒有多說,即便是現在的他,也沒有勇氣再復刻一次。
沃森搖了搖頭,但他的神情并非是責備,更接近于無奈和敬佩:
“您的動作應該很干脆,不過可惜,掰回去的角度有些偏斜,關節囊大概率已經發生了輕微撕裂。”
他略作停頓,手法嫻熟地檢查了指骨與周圍組織的穩定性,確認并無骨裂或嚴重錯位:
“短期內小指千萬別再用力,也別強行活動。等會我來幫你重新矯正一下位置,并做個固定。”沃森從工具包中摸出一條干凈的繃帶。
他說著,將黎維的手指輕輕放回膝上,神色一如既往地冷靜,但聲音里摻雜了一絲復雜的情緒:
“那么我開始給您消毒和清創了——要不要咬塊布,以免疼得忍不住?”
“不用了。”
黎維的右手緊握著那枚遠古印記——
這一次刻印并沒有造成像裂境那樣,灼傷乃至烤焦他的血肉,至少自己左胸前的皮膚仍舊完好無損。
似乎它所烤炙的并非是人的肉體,而是某種更內在的事物。
很快清涼的液體緩緩抹過傷口,在下一瞬卻如同無形之蛇,鉆入皮膚蜿蜒深入,接著咬住他的神經。
那不是單純的疼痛,而是一種像被烈火舔舐般的灼熱,尖銳、持續、不容逃避。
黎維的指節發白,抓緊那枚刻印,但越是痛苦,他的思緒就越發清明——
黎維這時意識到,自己所畏懼的并非痛苦本身。
相反,他真正害怕的,是痛苦的消失——
他害怕安逸與舒適的滋味,因為那才是最致命的毒藥,會腐蝕他的覺悟,消磨他的信念,將他拖入平庸之中,使他淪為一個甘于茍安、拒絕犧牲的懦夫。
而孱弱的意志又怎能承受宇宙永恒不變的冷漠?
意志不堅者或許會當場崩潰,甚至墮入某種更糟糕的癲狂之中。
在殺死“他”之前,他必須緊握那枚帶來痛苦的刻印,不讓自己有絲毫松懈。
因此,黎維舉起那一卷繃帶:
“沃森先生,請幫我把這枚刻印纏在我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