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層。

惡臭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幾乎要讓黎維窒息過去，那股氣味就像是某種未曾誕生便已腐爛的生物在空氣中留下的痕跡，他感覺自己的肺部逐漸被某種粘稠、發熱的漿液灌滿。

不對！不對！

黎維感到一陣錯亂，目光下意識地環視著周遭的焦油墻面。

第六層……第六層應該是鐘樓的機械室才對，應當有鐘機、配重與齒輪聯動機構，正好對應外面的運作鐘面。

難道……難道？

難道！

黎維意識到了荒謬的答案，他扶著扶手，從豎井往上方極目仰望——

螺旋狀的木樓梯不斷盤旋交錯，像一圈圈剝離時間的年輪，最初，黎維還能看見殘留光影投射下顯現的梁木與橫桿，但越往上，樓梯便越發模糊、扭曲，仿佛不是建筑本身出了錯，而是空間與感知本身開始松動。

黎維的神經遽然繃緊，無限的永恒螺旋悖逆著人的邏輯，但更加瘆人的是，他還看到了無數的身影……在這失序荒誕的世界里站立在不同樓層的同一直線上，同時憑欄仰望著上方，他們是誰？

我自己。

無數的自己憑握無數的扶手仰望著無數的自己憑握無數的扶手。

黎維心神迷亂地意識到螺旋樓梯已經失去了終點——它沿著豎井無限延伸，扭曲歪斜的螺旋結構似乎永無盡頭，比例失真地穿透塔頂原先封閉的黑暗，穿透時間、穿透現實本身，如同一道通路——通向人類無法理解的虹光之門，那并非是來自太陽、星辰或任何人類文明的光源，而是一種超越的意識的流動色彩與翻涌結構，來自時空之外的存在，仿佛每一道色彩都是某種偉大意志的延伸——緩慢地脈動、呼吸與注視。

“看來我已經進入了裂境……我在現實中已經昏迷了？”

這里并非現實，現實無法容納這樣的乖謬。

這里也非夢境，夢境無法產生這樣的離奇。

黎維因此將之稱為“裂境”，一個介于現實與夢境的狂亂領域。

第七層。

齒輪的咬合、金屬顫栗的聲音并沒有因樓層的攀升而變得更近，在比例失衡的扭曲空間之中，自己或許一直在原地踏步，黎維扶著扶手，從豎井往下方極目俯瞰——

一陣眩暈襲來，那里的螺旋樓梯如同鏡像般同樣無限延展，無數的自己憑握無數的扶手俯瞰著無數的自己憑握無數的扶手，但下方的盡頭并非是他所構想的黑暗深淵，而是同頂端流溢著鮮明熾烈的虹彩輻光——

他像是被流放到矛盾的悖論時空，沒有起點亦無終點，時空已經脫位扭裂，被擰成不可思議的結構，上和下在這里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要怎么離開這里？”黎維取出遠古印記，那塊刻印不斷灼燒著他的手，但無休止的刺痛并沒有讓他掙開手，也沒能讓他擺脫噩夢般的光景，“我現在還清醒……”

什么冰冷的東西突兀穿透了皮膚，像刀尖滑過后頸，在那一霎那，刻印的紋路陡然刺出藍光，黎維立即回過頭去，但為時已晚。

那枚刻印猝然在他手頭炸裂，爆出一陣震耳欲聾的驚雷巨響，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的指骨險些脫臼，掌心因挫傷涌出流血，而耳中嗡鳴不止。

不對……不是爆炸……

是槍！

有人朝我開槍！

黎維嗅到了硝煙的味道，并以依靠殘留的聽力勉強聽清這悖論螺旋里無盡地回響著一輕一重兩重爆破聲。

年輕人忽視著手部的劇痛，伏低身子尋覓著刻印殘留的藍色微光，他的每一根神經開始撕裂變形，別異的感覺刺癢著血肉與骨骼，仿佛試圖脫離原先的宿主，去到一個更合適的地方。

空氣中那股氣味愈發肆無忌憚，它不僅令人作嘔，更令人心悸，仿佛這氣味本身就攜帶著一種可感染的瘋狂，一種能穿透鼻腔、鉆入意識深處的污穢力量。縱然嗅覺已經開始失靈，但這種駭人惡臭不會停止腐蝕他的心智。

呼吸幾乎停滯，沉重的空氣卡在喉頭，胸腔再度開始發悶——

沒有那塊遠古印記，他壓根無法抵御裂境的扭曲，很快就會變成那些怪物。

在哪里？

印記在哪里？

他無暇顧及持槍的敵人，也壓根不敢去看，在拿到遠古印記前，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瞥也將帶來不可磨滅的心靈創傷。

刻印！刻印！沒有刻印我會發瘋！

陷入瘋狂！乃至……

黎維不敢去想象比瘋狂更悲慘的命運，槍彈的威脅相較之下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倉皇失措地捕捉到空氣殘留的一痕藍色絲線——蒼藍的軌跡越過豎井扶手的空隙，連同他的所有希望一并墜入不可見的深淵。

他踉蹌地倚靠在樓梯扶手上，卻低垂視線，不敢直視那個蹣跚而行的佝僂狂亂驚怖之物，斑斕的色泡從黑墻滲出，如同組織液般層層析出，黎維的理智警告不容許他再做出更過激的行為。

但是不幸之人已然失去所有的退路，被逼入絕境之中，如今只能殊死一搏。

殺了他！

我會死！

殺了他！

我會死！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鮮血從掌心滲出，流經撬棍的柄部滑落在地面上，步入癲狂的黎維開始計算著角度和方位，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正常的理性思考，四周仍在嗡鳴，在頭暈目眩之下，面前的墻面和地面如同活體般蠕動著，機械與滴落焦油仿佛交織成某種難以忍受的低頻尖刺扎入他的耳膜，此時此刻他連辨識正確的角度方位都做不到。

那柄老式來復槍裝彈要花不少時間，而冷光刺刀在狹窄的螺旋樓道很難伸展開來……所以我……我？我？

無數的自己憑握無數的扶手仰望著無數的自己憑握無數的扶手。

分明是生死危機的關頭，黎維卻咧嘴輕笑起來：

“哈哈哈……”

他的意識正一點點脫離常軌，眼前模糊地浮現出不屬于現實的景象。

然而一個激靈開始扎入心臟，在血液中掀起浪涌。

咯吱聲如同死靈尖嘯，橐橐聲如同喪鐘敲響，那腳步聲不斷逼近，宣告黎維死期將至。

瘋狂的念頭不斷在他的腦中漣漪擴散。

“來吧。”

黎維松開撬棍，呼吸急促，而右手顫抖地緊握在小指上，咬緊牙關狠厲發勁。

痛楚化作嘶吼從牙縫中涌出，脫臼的劇痛勉強換來片刻清醒，這已經足夠了。

痛覺和腎上腺素一并爆發開來，黎維攥牢撬棍健步沖向樓上。

如果空間被扭曲地銜接在一起，那么上就是下！而下就是上！從頭到尾他不過只是原地繞圈罷了。

面目猙獰的黎維不斷向上狂奔，很快看到前方出現一道佝僂背影。

近些！再近些！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身后的異狀，但——

太遲了！

縱然眼前再度浮現幻視，也無法阻礙這一趟必然的攻擊！

黎維擺出預備揮擊的架勢，身體前傾，步伐沉重而有力，借助奔跑的慣性舉起撬棍，全然成為一頭野獸，嘶吼咆哮著：

“死——吧！！！”

在“他”轉身的霎那，撬棍破開熱浪呼嘯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