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維回想起伯父的那封電報，而他已不會對上面的內(nèi)容再有任何的質(zhì)疑了。

毫無疑問，那個瘋狂的家族詛咒已經(jīng)開始在他身上顯現(xiàn)，而他最終，又將走向何方？

黎維的內(nèi)心沒有恐懼，取而代之的是該死的求知欲與探索沖動。

伯父是對的，但自己已經(jīng)無從折返了，他的命運在收到信的那一刻開始歪斜，又或者說，在更早些時候。

流著洛氏血脈的自己，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卷入災(zāi)厄之中，注定遭受著血脈帶來的厄運。

黎維用水盆里的清水洗去拳頭上的血跡，接著用床頭柜的那瓶醫(yī)用酒精給破損的表皮消毒，刺痛的感覺再度喚醒理性的神經(jīng)。

他躺回床上，用濕毛巾蓋著眼睛，繼而思索著下一步的行動。

自己必須去見愛德華·古斯塔夫·洛夫克拉夫特，也必須去見沃爾特·沃森。

他們肯定知道不少內(nèi)情，從信封、刻印到那三枚骰子。

沃森此刻或許已經(jīng)在養(yǎng)老院等著自己，那之后的會面將是一場對峙。

但他現(xiàn)在還不能馬上離開校園，他必須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學(xué)里找到問題的所在，那扇窗戶，那個窗外的什么東西……若不找出問題的根源，他將永無安寧。

“再休息一會我就起身……”

我還有多少時間？那些東西難道都是真的嗎？還是某種長期疲勞造成的錯象？

他喃喃自語，道出可能的事實：

“我或許已經(jīng)瘋了。”

“但黎維，沒有瘋子會承認(rèn)自己是瘋子。”一道女聲從身旁傳來。

黎維摘下毛巾，看向坐在對床的不速之客。

來者是一位身材嬌小的女子，約莫五英尺出頭，有一頭綢緞般柔軟的淺色金發(fā)，發(fā)絲帶著些微光澤，隨意地披散著及肩，照常穿著那件輕盈的深黑連衣裙，身旁擺著一柄黑色陽傘，她膚色白皙、面容輪廓秀麗，而精致的五官天然帶著一絲慵懶的韻味，嘴角有著似笑非笑的弧度，那雙淺色而明亮的眼眸則深深地凝視著自己。

米爾德麗德·門羅就像一只輕巧的黑貓，總是出乎意料地從不知何處的陰影中竄出來。

“米爾，你找我有什么事？”黎維視線松散地望著灰色天花板，隨后集中注意側(cè)首看向來者。

“來探望一位中暑的朋友。”她走到黎維的病榻邊，雙手搭著框架蹲了下來，那雙晶瑩明澈的眸子凝視著他藍灰色的眼眸，“我不能這么做嗎？”

黎維側(cè)過首去，他可不想再跟她莫名其妙地沉默對視好幾分鐘：

“不，只是……我最近事情有點多，實在心煩意亂。”

米爾德麗德沒有接話，她很快收起了往日的戲謔，轉(zhuǎn)而陷入研讀典籍時的深沉神態(tài)。

那雙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在他臉上凝視良久，深沉的目光似乎能夠透過皮肉，看到他內(nèi)在的破碎靈魂。

黎維早已習(xí)慣她的跳脫思維，自顧自地往下說去：

“對了，我想給你看件東西……是一塊刻印徽章，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她依然沒有回應(yīng)，仿佛靈魂出竅般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你還真是老樣子。”黎維嘆氣道。

他與米爾德麗德在三年前相識于普瑞查德舊書鋪，那時他熱衷于閑逛阿卡姆的各類書店，并從中尋找有價值的書籍，換言之，算是半個珍本獵人。

所謂珍本獵人就是指那些追蹤、尋找和收集稀有書籍、初版、簽名本、限量本、失傳手稿等高價值藏書的人。

而普瑞查德舊書鋪確實是個好地方，里頭堆滿了各類二手書籍，比如二手教材、廉價小說和一個世紀(jì)以來的各類宗教宣傳冊。

書店老板普瑞查德是一位五十出頭的瘦削中年人，衣著打扮很邋遢，他嗜書如命，但口味雜亂無章，沒有文學(xué)品味，同時對書的品相毫不在意，只要字還認(rèn)得出來，就按照統(tǒng)一價格售賣。

由于普瑞查德不愛打理店面，店面陳舊、擺設(shè)凌亂，但正因為無人整理、堆積混亂，反倒成為少數(shù)淘書人的樂土。

他很幸運地從里面找出了本《The Raven and Other Poems》，愛倫·坡的初版合集，雖然品相很差，封面破損、書脊松脫、頁碼缺失，聞起來還有一股霉味，拿去拍賣仍能賣出八十多美元，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他此后就經(jīng)常來這里搜羅被人遺漏的珍寶，可惜沒能再找到價值更高的書籍。

那時米爾德麗德·門羅還是高中生，她來此的目的與自己相似，都是來尋找某些罕見而特異的典籍手稿。

那天她剛好想拿到一本高懸書架之上的典籍，而自己又在旁邊，二人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結(jié)識，這聽起來像是愛情故事的走向，可惜這一樁美好的邂逅很快演變成離經(jīng)叛道的懸疑故事。

她對阿卡姆及周遭地帶的歷史興致濃厚，為此經(jīng)常慷慨地請自己吃飯，作為回報，自己則在空閑時間陪同她去各類舊書店尋找特定的典籍手稿，有時也會去一些稀奇古怪的偏僻地方實地考察。她那時還是阿卡姆歷史學(xué)會的成員，不久后順勢把自己拉進了歷史學(xué)會，方便一同查閱學(xué)會里的檔案。

對于門羅的身世黎維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是古代史系二年級學(xué)生，跟奧恩家族有些關(guān)系，家境應(yīng)該不錯，平時表現(xiàn)得很淑女，熱衷于歷史與神秘學(xué)，經(jīng)常泡在奧恩圖書館或是舊書庫里。

不過在私下二人相處的時候，米爾德麗德常會顯露那難以捉摸、不可理喻的另一面，經(jīng)常做出些毫無意義、莫名其妙的舉止，正如眼下這一刻。

“你能從我的臉上看到什么嗎？”

米爾德麗德仍舊不發(fā)一語。

“唉……隨便你吧。”

黎維舉起刻印，再次仔細(xì)端詳，他的視線沿著上面扭曲五角星的溝壑移動，最終抵達那破碎的菱形中心，如此重復(fù)數(shù)次，也沒能搞懂刻印的實際作用，雖然它的溫度已經(jīng)消退，但凡俗之物可不會無端發(fā)燙，事已至此，一塊會自己發(fā)熱的金屬對他而言已經(jīng)沒什么好奇怪的了。

他很清楚這塊金屬徽章的價值遠(yuǎn)超自己的想象。

米爾德麗德突然湊近臉龐，黎維的側(cè)臉幾乎能感到她的鼻息，這讓他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米爾德麗德終于起身：

“你變了很多，非常明顯。”

黎維沉默片刻，隨后說出：

“有這么明顯嗎？”

“從你的眼睛和神態(tài)，我能感受到虛無和惆悵，同時夾雜著不安和躁動，強烈而短暫的刺激能帶來相似的變化，但很快就會消退，這不是一盞吊燈能造成的結(jié)果，黎維，現(xiàn)在的你破碎而又撕裂，彷徨而又空洞，那雙眼睛質(zhì)疑著現(xiàn)實、映出著虛無、潛藏著絕望。”

黎維深深嘆息：

“你說得太夸張了。”

米爾德麗德表達出真摯的關(guān)切：

“能跟我說說嗎？黎維，述說那些讓你感到痛苦的一切——肉體的痛苦無法分擔(dān)，心靈的痛苦卻可以。”

黎維下意識張開嘴，卻吐不出任何一個單詞，他痛苦不堪地意識到自己的傾述會扭曲身旁之人的命運。

墻角的鐘聲回蕩，窗外的蟬鳴喧鬧，某種情緒如同潮水般浸透了他的全身，讓黎維做出最冷靜的回答：

“就讓我一個人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