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余燼
- 夢魘蝕骨
- 凌九斤
- 2519字
- 2025-06-09 16:37:07
雞鳴聲如同救贖的號角,硬生生劈開了那凝固的、血腥的循環。身體里瘋狂肆虐的劇痛和抽搐,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驟然掐斷,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被徹底掏空的虛脫和一片狼藉的麻木。
我癱軟在床上,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皮囊。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動破舊的風箱,肺葉深處還殘留著那種被無形之手攥緊的窒息感。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節奏緩慢而疲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隱約的、悶鈍的余痛,仿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內部鏖戰,傷痕累累,疲憊不堪。
四肢百骸傳來的感覺異常清晰,卻又異常陌生。那不是普通的酸痛,而是一種深層次的、源自骨髓的疲憊和冰冷。手腳末端依舊殘留著夢魘中的麻木感,指尖和腳趾冰冷僵硬,仿佛浸泡在冰水里幾個小時剛剛撈出來,血液遲遲不肯回流,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死寂。肌肉深處,則傳來一陣陣細微的、不受控制的顫栗,如同過電后的余波,無聲地訴說著昨夜那場非人折磨的真實性。皮膚表面,被冷汗浸透的睡衣黏膩冰冷地貼著,每一次微小的摩擦都帶來令人不適的觸感,提醒著我那場在月光下反復重演的酷刑并非虛幻。
時間失去了刻度。我僵直地躺著,睜大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上被晨曦微光勾勒出的模糊紋路。不敢閉眼,哪怕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每一次嘗試合眼,視網膜深處就會不受控制地閃過那些畫面:泛著金光的榴蓮樹頂、從地基下“長”出的濕滑棺材狀物、神婆枯槁驚駭的臉、紙橋上刺目的鮮紅和剔骨刀的寒光、短發女人黑洞洞的眼睛和裂開的笑容……還有最后,那個碎花裙女孩冰冷鄙夷的“廢物”二字。這些碎片帶著冰冷的、黏膩的觸感,在意識的表層瘋狂攪動,每一次閃回都讓殘留的麻木感下泛起新的、尖銳的恐慌漣漪。
身體像被釘在床上,意識卻在一片混沌的驚悸中漂浮。直到——
“哈哈哈!抓住你啦!”
一陣清脆的、屬于孩童的嬉鬧聲,帶著毫無陰霾的活力,穿透了緊閉的窗戶玻璃,蠻橫地撞進死寂的房間。緊接著,是更多孩子嘰嘰喳喳的喧嘩,奔跑的腳步聲,皮球拍打地面的砰砰聲。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生機。
這聲音像一根針,刺破了包裹著我的、由恐懼和虛脫構成的厚重繭殼。現實,帶著它粗糙而溫暖的質地,開始一點點滲入。
沒過多久,更清晰、更具節奏感的聲音響了起來。是附近幼兒園開始做課間操了。熟悉的、帶著電子合成音質的歡快旋律,伴隨著擴音喇叭里老師略帶沙啞的口令聲:“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小手拍拍,舉高一點……”
陽光。真正的陽光。不再是夢里那慘白、冰冷、帶著死亡氣息的月光,而是溫暖、明亮、帶著生命熱度的朝陽。金色的光線已經爬上了窗簾的下擺,在地板上投下越來越清晰的光斑,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無聲地飛舞。
白晝,確鑿無疑地降臨了。
身體里那股被抽空的虛脫感稍微緩解了一絲,但深重的疲憊和四肢百骸殘留的冰冷麻木感依舊如影隨形。我嘗試著動了動手指。僵硬,遲緩,關節像是生了銹。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牽扯著肌肉深處酸澀的余痛。
必須起來。必須離開這張床,離開這個被噩夢浸透的空間。
我幾乎是憑著意志力,一點點地、極其艱難地從床上撐起身體。每一個動作都異常沉重,仿佛對抗著無形的重力。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時,腳底傳來一陣酥麻的刺痛,像有無數細小的針在扎。我扶著床沿,站了好一會兒,才讓那股眩暈感和腳下的虛浮感稍稍平息。
走向浴室的幾步路,走得踉踉蹌蹌,如同踩在棉花上。鏡子映出我的臉——蒼白得像一張被水浸透又晾干的紙,毫無血色。眼窩深陷,下面掛著濃重的青黑色陰影,眼神渙散,瞳孔深處殘留著未能散盡的驚悸。嘴唇干裂起皮。一夜之間,這張臉像是被噩夢粗暴地蹂躪過,抽干了所有生氣。
熱水嘩啦啦地注入浴缸,升騰起氤氳的白霧。水汽彌漫開來,帶著暖意,試圖驅散骨髓里的寒意。我褪下黏膩冰冷的睡衣,皮膚暴露在空氣中,激起一陣細微的顫栗。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皮膚蒼白,沒有明顯的傷痕,但總感覺有種無形的污穢感附著在上面,一種源自那個血腥夢境的、深入毛孔的粘膩感。
我跨進浴缸,滾燙的熱水瞬間包裹上來。溫度刺激著冰冷的皮膚,帶來一陣短暫的、針刺般的麻癢。我緩緩沉入水中,讓熱水淹沒肩膀,只露出脖頸和頭。溫暖的水流擁抱著疲憊不堪的軀體,試圖融化那些凍結在骨縫里的恐懼。
然而,身體沉入溫水中,精神卻如同驚弓之鳥,懸在緊繃的弦上。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每一次輕微的閉合趨勢,都像觸發了某個危險的開關。心臟猛地一縮,殘留的余痛驟然清晰!眼前瞬間閃過——
冰冷厚重的水簾劈頭蓋臉砸下!窒息感!
泛著幽綠死光的河水!水下蠕動的陰影!
那個短發女人咧開至耳根的空洞笑容!“廢物!”
黑袍男人在月光陰影里絕望的低吼:“你還不明白嗎?!”
“呃!”我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了幾下,帶起一陣悶痛。浴缸里的熱水依舊溫暖,但我的后背卻驚出了一層冷汗,瞬間又被熱水同化。
不敢閉眼。
我死死地睜大眼睛,瞳孔在彌漫的水汽中微微收縮,聚焦在浴室天花板上那模糊的光影。水珠順著額發滴落,滑過眼角,帶來微癢的觸感。耳朵里是水流汩汩的聲音,還有自己因為緊張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我強迫自己感受這些真實的、當下的細節:瓷磚的冰涼觸感抵著后頸,熱水包裹的暖意,空氣里沐浴露的淡淡香氣。
可是,那個疑問,如同水底悄然浮起的氣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那個夢……真的……只是夢嗎?
四肢百骸殘留的冰冷麻木,心臟深處隱隱的、頑固的悶痛,還有靈魂深處那被“廢物”二字狠狠鞭撻過的、火辣辣的羞恥與無力感……這些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帶著夢魘特有的、粘稠的質感,牢牢地附著在我的感知上。
還有他。
那個在月光下出現,黑袍翻飛,長發如墨,五官精致得近乎妖異的男人。他冰冷的手指,他穿透黑暗的目光,他在耳邊低語的聲音,他拉著我手腕時微涼卻穩定的觸感……甚至最后那一聲絕望的質問……都帶著一種詭異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我泡在溫熱的水里,身體被暖意包圍,心卻一點點沉入冰冷的深淵。我用力地、幾乎是帶著自虐般地搓洗著手臂,仿佛要將某種看不見的污穢徹底洗去。熱水流過皮膚,帶來短暫的慰藉,卻無法驅散盤踞在意識深處的陰影。
水汽氤氳,模糊了鏡面。我不敢去看鏡中的自己,怕在那蒼白的倒影里,看到不屬于我的、空洞的黑色眼睛。
浴室里只剩下嘩嘩的水流聲,和我壓抑的、帶著恐懼余韻的呼吸。白晝的光明透過磨砂玻璃窗照進來,卻無法徹底照亮這個被噩夢余燼籠罩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