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邊軍和建虜,這兩撥人為何會出現(xiàn)在大明京城的王恭廠里,難道這場震動京師的大爆炸,和這兩撥勢力有關(guān)?殷小七腦中思緒飛轉(zhuǎn),但是很快壓下這些念頭,集中精力應(yīng)對眼前的危機(jī)。
藏在暗處的未知敵人沒有再發(fā)起新的進(jìn)攻,但所有人都繃著神經(jīng),不敢動彈半分。王恭廠廢墟上的煙塵被濕熱的空氣卷著在他們四周彌漫,殷小七卻覺得自己被汗?jié)裢傅暮蟊硞鱽黻囮嚊鲆狻?
人越是在緊張的時候,對時間的感覺就越是模糊。殷小七握著佩刀全神戒備,覺得似乎過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半炷香,身后的街面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一支騎兵從東邊象房方向奔馳而來,都頭戴帽兒盔,身穿著紫花布火漆丁釘圓領(lǐng)甲。
西面箭矢偷襲過來的方向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哨,聽起來那群神秘的襲擊者也看到了遠(yuǎn)遠(yuǎn)奔行而來的錦衣衛(wèi)隊(duì)伍,匆忙離開了。
“是錦衣衛(wèi)來了,我們安全了。”背靠著深坑的李燦然在邊上也看到了這隊(duì)人馬,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雖然一直看不慣如今氣焰熏天的錦衣衛(wèi),但此時身處未知敵人的威脅之中,見到錦衣衛(wèi)趕來,他竟然有些欣喜。
“這可不一定。”殷小七略帶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邊上躺著的那名昏迷的工匠和那具疑似自己大哥殷洪宇的尸體,“最起碼這個唯一的人證我們可能保不住了。”
錦衣衛(wèi)一行的目的地看起來也是王恭廠這個事發(fā)之地,李燦然聽到馬蹄聲在深坑邊驟然而止,然后深坑上面有人喊道:“北鎮(zhèn)撫司辦事,無關(guān)人等速速出來查驗(yàn)身份!”
李燦然這才探出頭來,看見在深坑外圍著的一圈錦衣衛(wèi),咳嗽了一聲,從瓦礫廢墟的深坑里一邊爬出來一邊喊著話:“自己人,自己人。”
深坑上的錦衣衛(wèi)隊(duì)伍中,一匹黑色的駿馬緩緩邁著步走出,上面端坐著一名穿著朱紅色飛魚服的中年人。他的身形有些發(fā)福,眼袋很重,嘴唇卻很薄,顯得有些刻薄。李燦然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此人正是掌管詔獄、兇名在外的北鎮(zhèn)撫司鎮(zhèn)撫使許顯純。
“許大人,在下西城巡城御史李燦然。”李燦然躬身行了一禮。
許顯純瞇著眼睛打量了一陣?yán)顮N然,開口笑道:“李御史這一身煙熏火燎的打扮,我一時半會兒還真沒認(rèn)出來。”
錦衣衛(wèi)眾人傳來一陣哄笑,半身官袍都還沒有干透的李燦然臉上微紅,但他知道面前這位鎮(zhèn)撫使是權(quán)勢滔天的魏廠臣手下紅人,品級還高他半級,只能干笑一聲掩蓋過去。
“李御史既然在這里,是否知道王恭廠出了什么事?”許顯純鼻翼微微抽了一下,顯然對這里難聞的氣味也有些不適。
“看起來應(yīng)該是王恭廠的火藥庫發(fā)生了爆炸,在下和兵馬司的人也是剛到不久,暫時還沒有更多的頭緒。”李燦然原想用袍袖擦擦額上的汗,但剛抬起手,就想起自己這衣袖在那臭漕河里泡過,悻悻然地放了下來,繼續(xù)說道,“不過我們找到一個活口。”
“哦?”許顯純明顯有了興趣,“快帶上來給我看看。”
李燦然回頭喊了一聲,殷小七和一名小甲把那名昏迷的工匠從坑里一起抬了出來,放在許顯純的馬前。
“李御史,你做得很好,這個人就交給我們北鎮(zhèn)撫司先帶走吧。”許顯純笑著說,喊來身后幾個親信過來扛走了那個工匠。
李燦然嘴巴張了張,許顯純看出了什么,咳嗽了一聲:“這件事傷亡如此慘重,朝廷那邊肯定會要求我們從嚴(yán)查辦。李御史放心,回頭自然會在奏報(bào)上給你們記上一功。”
面對這一整隊(duì)全副武裝的錦衣衛(wèi),只領(lǐng)著幾名坊市里的壯丁小甲的李燦然只能臉色僵硬地點(diǎn)點(diǎn)頭。
許顯純見狀滿意地笑了笑,揮手示意其他錦衣衛(wèi)也下去深坑里再查驗(yàn)一番,隨后轉(zhuǎn)過頭對李燦然一行人隨意拱了拱手道:“那辛苦李御史了,你們先回去休息吧,后面的就交給我們吧。”
話音落下,圍在四周的錦衣衛(wèi)閃開了一條道來。
李燦然自然知道這是對方在趕人,他沒有徒勞地撂下什么話,但是連拱手都懶得敷衍,就領(lǐng)著殷小七一行人要從這條讓開的通道里離開。
“等一下。”眾人正走到一半,許顯純突然在他們身后開口喊住了他們。
走在李燦然身邊的殷小七心下一跳,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只和身邊的李燦然互相打了個眼色,隨后一起轉(zhuǎn)過身去。
許顯純輕輕夾了一下馬腹,緩緩駕馬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用馬鞭指著低著頭的殷小七:“兵馬司的這位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個兵馬司任職?”
“回許大人,下官殷小七,是西城兵馬司的吏目。”殷小七拱了拱手,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容。
“這活口是你們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許顯純盯著殷小七的眼睛。
“回許大人,雖然這地方都差不多炸成一片白地了,但下官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口井很有問題,往里一看還真就找到了這個活口。許大人是需要下官再配合做些什么嗎?下官辦起事來還算機(jī)靈,可以為大人鞍前馬后。”殷小七訕笑著抬起頭,嘴里滔滔不絕。
“不用了,你也辛苦了,和李御史一起回去休息吧。”許顯純瞟了一眼邊上表情漠然的李燦然,有些興趣索然地勒了勒馬韁,回身走了。
“許大人慢走。”殷小七諂媚地喊了聲,隨后有些尷尬地對著李燦然的方向訕訕一笑,攬著隊(duì)尾的一名小甲的肩膀往前走去。
李燦然冷哼了一聲一甩袖袍,只是那一臉冷漠在轉(zhuǎn)過頭的瞬間消失不見,跟著眾人匆匆離去。
看著李燦然一行人的身影在黑褐色的煙塵里漸漸消失,許顯純身邊一個親信問道:“鎮(zhèn)撫使,他們比我們先到,不留下他們再查一查?”
“王恭廠這里發(fā)生這么大的事,回頭三法司那邊肯定會參與調(diào)查,這李燦然雖然現(xiàn)在就帶著幾個小甲和一個兵馬司吏目,但好歹也是都察院的巡城御史。如果現(xiàn)在將他無故扣押,那到時候三法司找過來要人,肯定會借機(jī)說我們搶了人證和功勞,現(xiàn)在讓他兩手空空地離開,這人證誰發(fā)現(xiàn)的那就是我們說了算了。到時候功勞自然是我們北鎮(zhèn)撫司和九千歲的。”許顯純輕哼了一聲,“這李燦然年紀(jì)雖不大,也算是官場老人。如果方才他不肯交出人證,和我們爭執(zhí)起來,我反而有借口把他們都抓進(jìn)詔獄里好好伺候,到時候還可以借機(jī)敲打一下三法司,讓他們不要胡亂插手。”
“還是鎮(zhèn)撫使英明神武,區(qū)區(qū)三法司怎么和我們斗。”親信拍著馬屁。
“行了,趕緊把現(xiàn)場再翻檢一下,不要漏掉其他線索。”許顯純淡淡道。
“殷小七,你剛剛為什么讓我把那名工匠直接交出去?”等到轉(zhuǎn)過了幾個街角,確定身后沒有吊著錦衣衛(wèi)的人以后,李燦然才不解地低聲詢問殷小七。
事發(fā)突然,殷小七只來得及告訴李燦然面對錦衣衛(wèi)的應(yīng)對,卻沒有時間跟他多解釋緣由。形勢緊急之下,李燦然一時間沒有細(xì)想,就直接按照殷小七的說辭和鎮(zhèn)撫使許顯純溝通了一番,這時候自然要問個清楚。
殷小七也回頭看了一眼,接著低聲解釋道:“李大人,那名工匠那么大一個活人,我們是不可能從錦衣衛(wèi)的眼皮底下帶出去的。如果起了爭執(zhí),錦衣衛(wèi)借著由頭直接把我們先扣到牢里,等都察院的其他大人來接我們的時候,您可能只需要受一頓皮肉之苦,我和幾位沒有官身的小甲兄弟怕是身子都已經(jīng)涼透了。您到時候被耽誤了最重要的查案時間,才真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我們倒不如直接把這個明面上最有價(jià)值的活口送給錦衣衛(wèi),這樣我們才能安然脫身,并且?guī)ё咂渌荒敲疵黠@的線索。”
“其他線索?”李燦然困惑了一下,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說襲擊我們的人和那具尸體?”
“是的,這件事我讓李大人刻意不提及,還特地讓受傷的小甲簡單包扎后掩飾,就是給我們留下一條路。那具尸體的建虜軍服被我們?nèi)∽咭院螅\衣衛(wèi)肯定會以為他只是王恭廠里的某個倒霉的工匠。”殷小七說道。
“但我們連襲擊的人都沒有看到,這條路又要怎么走?”李燦然不解。
殷小七看了一眼邊上幾個小甲,示意他們離遠(yuǎn)一些,隨后聲音又壓低了幾分:“襲擊我們的人是在我們撈完人后才出手的,箭矢也是沖著那名工匠去的,九成是要滅口,但現(xiàn)在這工匠落在錦衣衛(wèi)手里,他們滅口的難度也就大多了。”
“你就不怕錦衣衛(wèi)和他們是一伙的?”
“那他們何必要倉皇消失呢?”殷小七笑道,“這些人這么著急滅口,就說明那名工匠一旦醒轉(zhuǎn),很有可能會說出重要的線索。現(xiàn)在錦衣衛(wèi)肯定會把這個工匠帶回鎮(zhèn)撫司,這工匠被滅口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到時候李大人可以和都察院那邊稟報(bào)一下,如果都察院想要分一份功勞,自然會給您一個讓錦衣衛(wèi)配合查案的諭令。如果都察院不愿意蹚這攤渾水,那這事也不會怪到您頭上,咱們這是進(jìn)可攻、退可守。至于那具來歷不明的建虜尸體,現(xiàn)在我還想不到什么突破點(diǎn),但或許可以借此讓三法司給我們多派點(diǎn)人手。”
李燦然豁然開朗,興奮地重重拍了一下殷小七的肩膀:“不愧是讀書出身的,這腦子就是比兵馬司那些武科的大老粗靈光!”
殷小七捂著肩膀咧著嘴:“李大人您可輕點(diǎn)吧,我這身子骨可比武科那些大人弱得多。”
李燦然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那你現(xiàn)在和我一起去都察院?”
殷小七苦笑了一下:“都察院那邊門高院深的,您帶著我也不方便行事。我還是先回兵馬司看一下吧,正好順便帶受傷的兄弟去找一下醫(yī)館。”
“也好,那辛苦你了。”李燦然拱手,正要離開,卻被殷小七扯住了衣袖。
“李大人,咱這一趟也算是工傷,這醫(yī)館的費(fèi)用,都察院得報(bào)賬吧?”殷小七擠了擠眉毛。
“你小子,我現(xiàn)在給你報(bào)了吧。”李燦然笑著伸手指了一下殷小七,隨后略有些嫌棄地將手伸進(jìn)還沒有完全干透的袖袋里,摸索了幾下,臉上的表情卻突然呆滯。
“李大人,這是……銀子太多硌著手了?”
“剛才在漕河里我把袖子卷了起來,袖袋里的銀子好像掉了……”
“懂了,得去都察院報(bào)賬,卑職先墊著吧。”殷小七露出一副我懂得的表情。
“你懂個屁,我的銀子真的掉了!”李燦然沒好氣地罵了一句,隨后又伸手進(jìn)懷里摸索了一下,有些心疼地拿出一張三兩的銀票來,“你先用這個吧,剩下的記得給我送回來。”
“明白,卑職保證用多少給您報(bào)多少。”殷小七一臉鄭重地接過銀票。
“行,那我先回都察院了,正好看一下三法司那邊的情況。”李燦然揮了揮手,在街口和眾人分道揚(yáng)鑣,不知道是因?yàn)樯砩夏菨窳舜蟀氲墓倥圻€是因?yàn)檫z失在漕河中的銀兩,殷小七覺得這位巡城御史今日的背影顯得格外蕭索。
殷小七回身招呼了一聲咸宜坊的那名小甲,將銀票塞給了他:“你幫忙帶著受傷的兄弟去找個好郎中,那個箭頭得小心處理,剩下的錢記得送回給李御史。”
想了想,他又從懷里掏出幾錢碎銀,擱在對方手里:“哥兒幾個今天也忙活了半天,這些拿去分了喝酒,記得給受傷的兄弟多分一些。”
這幾錢銀子幾人均分一下,也抵得上他們大半月的工錢,原本還糾結(jié)著要不要冒著風(fēng)險(xiǎn)貪墨一些郎中費(fèi)用的念頭登時煙消云散,幾名小甲喜笑顏開地拱手稱謝,攙扶著那名受傷的小甲離去。
惜薪司西廠街口附近的大火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撲滅,幾名身著灰色布衣、京城里專門負(fù)責(zé)救火的紅鋪火丁提著水桶尋找藏在廢墟余燼里殘存的著火點(diǎn),以免火勢再次蔓延。附近街坊的總甲領(lǐng)著一隊(duì)小甲從廢墟里往外抬出好幾具尸體,殷小七看著街邊躺著的一排尸首,又想起了瘦猴那張和這些尸首一般被燒得焦黑的臉,心下黯然,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這次不用繞道漕河,殷小七回程只用了小半個時辰,就走到了兵馬司胡同。剛走到西城兵馬司那半塌的衙門前,殷小七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硇[的爭吵聲。
殷小七忙快步走進(jìn)衙門的院子里,看到胖猴和幾名弓手正圍著一個人大聲爭執(zhí),他一手按在胖猴的肩膀上,正準(zhǔn)備問詢一下情況,瞥見被圍在人群里的那人,卻不由得愣了一下:“王大人?”
“殷小七,殷正陽,你來得正好,快管管這些目無長官的刁民!”那人穿著一件滿是污漬的小雜花青袍,吵得通紅的臉上全是肉褶,一只胳膊被布帶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指著周圍的弓手,竟是他以為肯定丟了性命的西城兵馬司指揮使王庭諫。
“真是禍害活千年……”殷小七悄聲說了一句,退了半步,很自然地抓起胖猴的袖子擦了擦剛才王庭諫噴出的幾粒唾沫星子。
“你說什么?”王庭諫根本聽不清殷小七在嘀咕什么。
“哦,我說真是水火無情天有情,王大人吉人天相。”殷小七伸手拉住王庭諫的衣袖,“王大人先消消氣,別一會兒動著傷口,您先到邊上坐一會兒,我來和他們聊聊。”
說完殷小七給圍在一旁的幾名弓手一個眼神,眾人這才勉強(qiáng)壓下怒火,讓開一條路來,讓他牽著王庭諫走出人群。
殷小七拉著王庭諫找到了院子里的一張石凳,讓他坐下,低著頭“是是是”地寬慰了幾句,這才抽出身來,走到幾位表情憤怒的弓手身旁。
“這王老龜難道真是屬王八的,這都沒事?”殷小七過來就先低聲說了一句,引得幾名正在氣頭上的弓手撲哧笑了一聲,讓這里原本緊張的氣氛緩和了幾分。
“什么情況?他總不能是自己爬出來的吧?我看那大梁沒有十幾個人搬不開。”殷小七看了一眼原本壓在辦公廳堂,現(xiàn)在躺在廢墟一邊的那根大梁。
“嗐,還不是西院勾欄胡同的那個總甲老張頭,那老張頭管著胡同里的勾欄營生,平時沒少給這王老龜送錢。今兒他不知道怎么誆騙來咱們邊上能仁寺的那群和尚,說著什么救助百姓,跑進(jìn)來就先直奔辦事公房。結(jié)果一通折騰,還真給他救出一個人來。那王老龜被卡在書桌下面,竟然只是斷了條胳膊。”胖猴沒好氣地說。
“該說不說,能救出一個人命也算是七級浮屠,那王老龜雖然不干人事,也勉強(qiáng)抵個半級浮屠吧。”殷小七揶揄了一句,“他出來以后又做了什么破事?你們怎么突然和他吵起來了?丁頭兒怎么也不見了?”
“我們讓老張頭和那群和尚帶著丁頭兒和傷了筋骨的兩個兄弟去醫(yī)館了,今天這禍?zhǔn)聜鰬K重,醫(yī)館里人滿為患,根本喊不來郎中。”
“王老龜這胳膊我看也沒處理,怎么沒跟著去?”
胖猴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說道:“嗐,都察院那邊來了個檢校,說三法司離王恭廠很近,傷亡了不少人,讓咱們這王指揮使統(tǒng)計(jì)一下兵馬司的傷亡人數(shù),回頭一并報(bào)上去朝廷撫恤。”
“然后呢?這王老龜又搞什么騷操作出來了?”
“七哥你就了解他,他這豬腦子的想法和正常人就是不一般,他轉(zhuǎn)過頭就和我們說,我們這些弓手只是差役,不算官身,不計(jì)入撫恤。你說說這叫人話嗎?辦案的時候讓我們拼死拼活,他頭上那根大梁還是我們幾個跟和尚們一起抬的,轉(zhuǎn)身就要把我們開革出去。他要是想著多報(bào)幾個名字,貪墨些撫恤,我都能夠理解邏輯,這非要砍掉自己人的名字,是什么鬼道理?”胖猴憤憤不平道,“他還說瘦猴今天根本沒輪到當(dāng)值,更沒理由領(lǐng)這個撫恤,我們幾個兄弟氣不過,這才和他吵了起來。”
聽到這里,殷小七也是面色一沉,淡淡道:“王老龜這想法很好猜,報(bào)上去的名單越少,越顯得咱們西城兵馬司沒有給朝廷造成多少損失,更顯出他的政績來,這叫自以為是地為圣上分憂。”
“就這幾兩銀子,他有必要嗎?”幾名弓手被這悖逆常理的想法弄得無言以對。
“沒事,我去解決。”殷小七拍了拍胖猴的肩膀,“你帶著弟兄們先去休息一下。”
“七哥,要不算了,我們幾個沒官身的鬧一鬧沒事,別耽誤了你……”胖猴看到殷小七要去出頭,反而猶豫了起來。
“不是,胖猴你別看不起人,我啥時候吃虧過。”殷小七不屑地笑了笑,“你們就安心邊上待著去,我一會兒就搞定他。”
幾名弓手互相看了看,對殷小七一貫的信任還是讓他們安靜了下來,他們走到遠(yuǎn)離王庭諫所在的院子另一角,坐了下來。
“王大人,搞定了。”殷小七笑瞇瞇地走到王庭諫身邊。
“和這些人沒法溝通。”王庭諫聽到這句話,心里松了口氣,嘴上依舊態(tài)度強(qiáng)硬。
“是……是,我和他們都說清楚了,雖然不算傷亡撫恤,但是王大人可以個人自掏腰包,給大家補(bǔ)上,這樣朝廷那邊也好看,咱們?nèi)诵囊膊簧ⅲM不是皆大歡喜。”殷小七笑瞇瞇地說道。
“殷小七!你這吏目不想當(dāng)了?亂答應(yīng)什么?!”王庭諫愕然了一下,登時氣得站起身來。
對面一直關(guān)注著這邊動靜的幾名弓手這時候也站起身來,殷小七對他們搖了搖手示意沒事,另一只手按在了王庭諫肩膀上說道:“王大人,您知道我剛才去哪兒了嗎?”
“去哪兒了也不能在這里大放厥詞……”王庭諫瞪著眼睛罵道,卻被殷小七接下來的一句話堵住了聲音。
“剛才都察院的李燦然李御史來咱們兵馬司喊人幫忙,我跟著他去了王恭廠。”
“王……王恭廠?”王庭諫不久前已經(jīng)從都察院來登記的那名檢校嘴里知道,這次的禍?zhǔn)虏皇堑貏犹鞛?zāi),而是王恭廠的火藥坊出了爆炸事故,對這個地名自然很是敏感。
“我們是第一批趕到王恭廠現(xiàn)場的,那邊已經(jīng)被炸成一個深坑,幾百個工匠和軍衛(wèi),都變成了飛灰殘肢。一路上咸宜坊、金城坊、阜財(cái)坊這三個坊市傷亡無數(shù),怕是死了幾百人。王恭廠軍坊重地,火藥庫爆炸,西城百姓傷亡無數(shù),你說這該是多大的案子?”殷小七壓低了聲音,“我跟著李御史,在王恭廠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活口,你說說,這案子如果破了,誰是首功?”
“咝……”王庭諫倒吸一口氣,綠豆大的眼睛圓睜,露出看見了政績的貪婪精芒。
“那自然是跟著都察院第一時間趕到案發(fā)現(xiàn)場,王大人您英明領(lǐng)導(dǎo)的西城兵馬司的功勞呀。”殷小七一錘定音。
“所以你要用這個來要挾我,給這些弓手傷亡撫恤?”王庭諫眼眸微瞇。
“王大人這話說的,我這哪是要挾,我這是一腔熱血、忠心耿耿地替王大人著想。現(xiàn)在丁頭兒重傷,其他吏員也身亡在這場禍?zhǔn)轮校蹅儽R司除了我,能做事的,就只有這幾個弓手了。”殷小七指了指三法司的方向,“回頭李御史繼續(xù)找人協(xié)助查這件大事,咱們想要跟著分些功勞,難道就靠您吊著胳膊和我一起去奔波嗎?”
“嗯……”王庭諫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須,想了想,點(diǎn)頭說道,“還是你想得深遠(yuǎn),確實(shí)不應(yīng)該和這班泥腿子一般見識。”
“再說了您要真把他們?nèi)羌绷耍饽_的不怕穿鞋的,今天這到處屋塌地陷的,不知多少官員都死在這場禍?zhǔn)吕铮@么金貴的身體,到時候變成撫恤名單上的一行字,豈不是虧得慌。”殷小七意味深長地說道。
“他們敢……”王庭諫吹胡子瞪眼地罵了半句,一轉(zhuǎn)眼看見院子另一角怒氣沖沖的幾名年輕弓手和院子地上一排的吏員尸體,不由得渾身一個激靈,背上冒起一層冷汗,腿一軟坐回到石凳上,一陣后怕。
“所以卑職這才替您做主,答應(yīng)下來,傷員三兩,身亡八兩,這樣他們還不對您死心塌地。”殷小七眨了眨眼。
“八兩?”王庭諫一陣肉疼,本來弓手的朝廷撫恤只要三兩銀子,這一下自掏腰包反而貴了一倍還多。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王大人,您想想,比起這潑天的功勞和富貴,區(qū)區(qū)幾十兩銀子,對您來說才多大點(diǎn)事。”殷小七循循善誘。
王庭諫看著對面瞪著這邊的幾名弓手,想著那看起來似乎近在眼前的功勞,很快就點(diǎn)點(diǎn)頭,就坡下驢同意了殷小七提出的方案,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遞給了殷小七。
殷小七接過銀票,背過身對幾名弓手眨了眨眼睛,隨后走到眾人面前,低聲給大家說了一下最后談妥的方案,在眾人低聲的歡呼中,將銀票塞到胖猴的手里。
“回頭記得給瘦猴家里送去。”殷小七囑咐道。
“七哥你放心。”胖猴鄭重點(diǎn)頭。
王庭諫看著一眾歡呼的弓手,在冰冷的石凳上如坐針氈,甚至覺得自己吊著的那只胳膊越來越疼,于是沒好氣地喊來殷小七,讓他派了個輕傷的弓手送他去醫(yī)館。這弓手得了銀子,對王庭諫的態(tài)度也好得不行,登時讓王庭諫的心情舒坦了幾分,那一點(diǎn)不快被他丟到了九霄云外。他憧憬著即將到來的功勞,滿臉得色地離開了兵馬司衙門。
王庭諫這一走,這殘破不堪的兵馬司衙門里也沒必要再留人,殷小七于是將剩下幾名弓手遣散了回去,他們本就記掛著家里可能受災(zāi)的親人,登時歸心似箭地各自離開了。
偌大的西城兵馬司衙門瞬間只剩下殘?jiān)珨啾诤驼驹谠鹤永锏囊笮∑咭蝗耍笮∑卟[著眼睛看了看空中那朵現(xiàn)在已經(jīng)擴(kuò)散變淡了許多的黑褐色煙云,嘴里喃喃道:“瘦猴你這小子還欠我三兩銀子,我剛幫你從王老龜手里挖回來八兩,九出十三歸,我還得多幫你再要一些東西回來才行。”
說完這句話,他緩緩走向已經(jīng)坍塌了的辦公公房,在廢墟里面翻檢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目標(biāo)之物。
那是一枚黃銅制的龜鈕印章,殷小七哂笑了一聲:“這王老龜真是印如其人。”他將這枚沾了不少泥塵的龜鈕印章翻了過來,上面刻著的幾個九疊篆大字映入眼簾。
“西城兵馬司指揮使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