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頭兒,這兒好像有個人。”邊上一個和殷小七相熟的咸宜坊年輕小甲的喊話聲打斷了殷小七和李燦然的思索。其他幾名撒出去搜索的小甲也都聞聲圍了回來,那個喊話的小甲和另一人剛一起清開一片巨坑邊緣倒塌的瓦石碎塊,就發現石塊下面壓著的地面上有一口井,井蓋碎了一半。
“井里有人?”殷小七走到近前問道。
“是的,下面似乎有一個人,不知是死是活。”那個小甲有些不確定地說。
殷小七精神一振,現在王恭廠幾乎被夷為平地,里面的人不論生死,都是一個重要的線索。他探出頭仔細辨認了一下,井不是特別深,還能依稀看見井水上的一點粼粼反光,那一點反光映照出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漂在井水里。
“好像還真有個人,誰剛才有見到繩索?”殷小七邊說邊四處張望起來,可惜王恭廠現在一片白地,能燒的東西幾乎都燒干凈了,哪里還會有繩索剩下。
好在剛才在別的方向搜索的另外兩名小甲身上正好帶著綁縛用的麻繩,殷小七將兩根麻繩打了個死結連在一起后試了一下,長度足夠下到井里。
殷小七掃了一眼,將麻繩的一頭隔著一段距離系了一個八字扣,然后把末端打了個死結系在了井邊那根殘存的井繩架上,另一頭開始在肩膀和腰腹處纏繞起來。
“殷頭兒,要不還是我下去吧?”咸宜坊的那個年輕小甲開口說道。
“不,你有一個更為艱巨的任務。”殷小七把系著八字扣防滑的那一段繩索塞到那名小甲的手中,拍拍對方的肩膀道,“你們幾個拉好繩子,我要是在下面猛拽三下,務必立刻發力把我拉上來,我這條命可就交在你手里了。”
“殷頭兒你放心,就算這繩子把手磨爛了我也不會松手的。”年輕小甲鄭重其事地說道。
殷小七佯作生氣地屈指,一個暴栗敲在他腦門上:“我哪有那么沉?再說你就不會和其他人一起拉著繩子?”
年輕的小甲捂著腦袋,其他四名小甲也被這句話逗笑,原本因為這煉獄般環境沉甸甸的心情也輕松了幾分,圍上來七手八腳地一起拽住繩索。
殷小七也跟著笑了笑,一只腳踏在井沿,伸手在懷里摸了摸,卻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只能轉頭繼續向幾名小甲問道:“你們幾個誰帶了火折子?”
幾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這場禍事起得突然,他們幾個都是幸運地沒怎么受傷,被總甲和街坊從各家廢墟里喊出來的,手邊有啥東西就抓著出來了,沒有一個人帶著火折子這種白日里很少用到的物事。
一直站在一旁的李燦然走近幾步,伸手遞了一個火折子過來,這火折子的外殼不是常見的竹筒削制,而是青銅鍛造,上面還細細雕刻了一圈火珠紋,看起來價值不菲。
“李大人這可是好東西。”殷小七嘖嘖道。
“別摸了,一會兒記得還給我。”李燦然看著殷小七纏著浸過漕河水布條的手在那個火折子上一陣摩挲,心里一陣惡寒,很是后悔地說道,“算了,你留著用吧,大白天的這井里也不是看不清,你要火折子做什么?”
“半個月前,河槽西坊觀音寺胡同那邊那口井,有個婦人跳進去自殺,當時接連下去兩個撈尸人,進去就突然沒了動靜。于是大家紛紛說是那婦人死后化為了厲鬼,在下面奪人性命,再沒有一個撈尸人敢下井。坊里的總甲找到兵馬司里,我帶著人過去想要下井,被觀音寺的老住持攔了下來,他說深井的下邊無風少氣,易生毒瘴,讓我們隨身帶個火折子點著,滅了就趕緊拽繩子,才能來得及救上來。那天多虧了這法子,瘦猴和我才……”殷小七說到這里,聲音不由得一頓,原本已經平復了一些的心中又是一陣刺痛。那天爭著和他一起下井的同僚好友,現在已經陰陽兩隔。
“原來如此,那你多加小心。”李燦然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囑咐道。
殷小七點點頭,點著了火折子,往下打量了一番落腳之處,很快就下到了井里。
一入到井中,殷小七就感到四周那原本黏著的熱氣消散了大半,他小心地踩著濕滑的井壁凸起處往下攀爬了幾步,就看清了井水中漂浮著的那個人形。
那是一個身形壯碩的中年男人,他仰面朝上漂浮在井水之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小鐵錘,看服飾應該是王恭廠里的一個工匠。
殷小七往下爬到井水邊緣,伸手摸了摸這個工匠的脈搏,發現竟然還有微弱的跳動,面上一喜,立刻解開腰側的活扣,用繩子纏住這個工匠的腰身,然后用手用力拉了三下麻繩。
井上的五名小甲收到信號,咸宜坊的那名小甲發了一聲喊,五個人很快一起發力,將殷小七和那個濕漉漉沉甸甸的工匠一起吊了上來。
殷小七第一時間解開繩扣,來不及多說,將那名工匠側著身放在地上,然后在他背上就是一陣猛拍。
沒幾下,這個工匠就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混著穢物的水來,咳嗽了幾聲,又沒了動靜。
“看起來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殷小七翻開這個工匠的眼瞼看了看瞳孔,摸到他的后腦上有一個碩大的腫塊,看來躲在井底的這個工匠也沒有避開爆炸時的所有沖擊,腦袋應該受了不小的撞擊。
“這人還真是命大,王恭廠幾百號人,估計只有他活下來了。”李燦然頗為感慨。
“怕不只是命大而已。”殷小七摸著下巴,看了一下井口上面殘破的井蓋,“我記得兩次爆炸聲隔得很短,沒有人有時間躲進井里。”
“那他為什么能夠藏在井中?”李燦然不解。
“這個工匠,怕是在爆炸之前就已經躲在井里頭了。”殷小七說,“搞不好他就是揭開這次大爆炸原因的關鍵人物。”
“把他帶回都察院。”李燦然精神一振,自然知道這名工匠的重要之處,立刻大手一揮,剛說完才想起現在三法司那邊已經是一片火海,改口道,“先帶回西城兵馬司。”
兩名小甲一人架起那個昏迷工匠的一條胳膊,就往深坑外走去。殷小七跟在眾人身后,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井邊的廢墟,卻猛然被一件物事吸引了視線,瞳孔微縮,再也挪不開分毫。
那是從廢墟下露出的半片殘衣,一般人可能看不出什么,但是殷小七卻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建虜[1]的騎兵軍服,對襟馬褂的一部分。
殷小七的大哥殷洪宇是遼東邊軍,四年前死在了廣寧之役。殷洪宇還在世的時候,換防回家省親的時候,給殷小七描述了無數次血戰和潰逃,在那些故事里都是穿著這樣對襟馬褂、梳著金錢鼠尾的敵人。
現如今大明的心臟,京城中的軍坊重地,怎么會出現建虜騎兵的殘衣?
這個詭異的場景讓站在王恭廠廢墟中的殷小七覺得極其不真實,四周灼熱的溫度仿佛驟然消散,他只覺一陣寒氣吹到脖頸,背上的汗毛根根豎起。
“殷小七,你怎么了?”李燦然的聲音讓殷小七從遐想中回過神來。
殷小七晃了晃腦袋,四周的溫度和刺鼻的氣味再次恢復,他指著那半片露出的殘衣說:“這下面可能還有一個人。”
李燦然指揮著另外三名小甲走了過來,三人合力搬開殘衣上壓著的磚瓦殘柱,露出一具已經燒毀變形的尸體。
這時候李燦然也發現了一些不對,他捏著鼻翼湊近打量了這具尸體半晌,喃喃道:“建虜?沒道理啊……”
尸體的頭顱估計是被倒塌的磚石砸了個正著,已經完全變形得無法辨認,大半個焦黑干裂的身子裸露在外。
殷小七直接上手查驗起這具和此處格格不入的尸體,可惜尸體損毀得異常嚴重,讓他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不過這就讓尸體身上的這件對襟馬褂,在此時顯得愈加不合理了起來。
“奇怪……”殷小七半蹲在尸體旁,喃喃道。
“確實奇怪,為什么建虜的人會出現在這里?”查驗尸體的時候味道變得更為濃烈,李燦然遠離了幾步,聲音因為捏著鼻翼,有些變形。
“奇怪的是這件對襟馬褂,看起來是被人故意穿上去的。”殷小七將馬褂靠近肩膀的地方翻開給李燦然的方向,“李大人您看這里,尸體都已經燒得焦黑,這件對襟馬褂卻連里面縫制的針腳都沒有損毀,只是沾了一些血污,肯定是先身亡了以后被人換上去的。”
李燦然這時候也發現了這個不合理之處,愣了一下才說道:“那會是誰做的?”
“不清楚,看起來要么我們不是爆炸后第一個到達此處的人,要么就是這個人在爆炸前就已經死了,然后被人穿了件對襟馬褂丟在這里。”殷小七眉頭緊鎖。
“那人給這尸體套上一件建虜的對襟馬褂是為了做什么?”李燦然滿腦袋問號。
“現在線索太少,可能是一種誤導……”殷小七突然想到了什么,眉毛微挑,“或者可能也是一種提醒。”
“提醒什么?難道是提醒說王恭廠這事是建虜做的不成?”李燦然覺得殷小七這推斷有些無稽,畢竟大明京城腹地的官坊重地,建虜怎么可能混得進來。
也是,殷小七搖搖頭,將這個推斷暫時擱在腦后,讓那兩名小甲走過來搬開那具尸體。尸體被搬開的時候,殷小七注意到有什么東西和地上爆炸后被燒灼得焦黑的殘磚斷木混在一起,他俯身撿起,發現那是一塊漆黑的身份腰牌。
殷小七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腰牌上有細密凌亂的劃痕和一些邊緣的損毀,但兩面都沒有刻著任何文字,牌穗也已經全部燒了個干凈,不過上面掛著的穗珠卻神奇地沒有任何損毀。
那是一顆漆黑的木珠,和溫熱的腰牌不同,這顆木珠緊貼著殷小七的手心,給他帶來了一絲涼意。
殷小七將這塊漆黑無字的腰牌遞到李燦然的身前:“李大人,這尸體下面蓋著一塊腰牌。”
李燦然本就捏著鼻翼避著那具尸體,看到湊到眼前這塊臟兮兮的腰牌,眉頭抽動了一下,下意識退了半步:“上面刻著什么?”
“沒有刻字。”
“那你先收著吧,回頭和尸首一塊送去都察院。”李燦然聽完后擺了擺手,不再關注這個沒有什么信息的線索,“那名工匠得趕緊找人醫治才能保住性命,這附近也都翻遍了,味道嗆人,我們先撤離吧。”
殷小七點頭稱是,沒有抬著尸體的另外兩名小甲一人架起那個昏迷工匠的一條胳膊,就要往深坑外走去。
幾聲尖銳的破空聲驟然響起,緊接著是兩聲金屬撞擊聲,架著工匠的一名小甲慘叫了一聲,肩膀上多出一支羽箭,跌坐在地上,另一名小甲突然之間根本來不及反應,跟著那名工匠一起也被帶落摔倒在一旁。
李燦然看著地上掉落的兩支羽箭,和殷小七擋在工匠身前的佩刀,才反應過來,剛才這一波突襲一共三支羽箭,有兩支竟然是被面前這個年輕的吏目擋了下來。
“所有人把身子伏低!掩護好李大人!”殷小七第一時間指揮眾人趴低身子,借助深坑的地勢和瓦礫廢墟盡可能藏好身軀。中箭的那名小甲也被他削斷箭桿,拖到身邊。原本架著工匠的另一名小甲頗有幾分機靈,躲藏的時候順勢把那名昏迷的工匠也拖了進來。
殷小七夸了那名小甲一句,這才有時間瞟了一眼剛才被打落的那兩支羽箭,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
深坑那焦黑琉璃般的地面上,靜靜地躺著的兩支箭羽漆黑得沒有一絲雜色的箭矢,反射著危險光芒的金屬箭頭是一個奇怪的鏟子形狀。
這種異形的箭矢一般人很少見到,但殷小七卻很是熟悉,在他大哥殷洪宇屋子里留下的遺物中就有這樣的幾支箭矢,那是遼東邊軍常用的鏟子箭。
注釋
[1]明朝時期,人們常用“建虜”來稱呼建州女真或其建立的后金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