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行轅內,江風帶著水汽從洞開的窗戶涌入,吹得案頭幾份關于降卒屯墾安置的文書嘩嘩作響。左夢庚負手立于巨大的江漢輿圖前,目光沉沉地落在荊州與夔州的位置。
郝效忠已牢牢掌控了武昌水師碼頭,二十八艘整備一新的戰船連同那三艘“借”來的楚王府大江船,如同蟄伏的巨獸,隨時可順江而上。
王翊極呈報的近十五萬畝無主良田的初步清丈結果,更是讓他心中大定。荊州之行,已箭在弦上。
然而,宋一鶴帶來的“夔州失守”消息,始終像一根細刺,扎在心頭。張獻忠是如何從父帥和賀人龍的重重圍堵中殺出,還一舉奪了夔州?這不合常理。
“報——!”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左夢庚的沉思。張勇親自捧著一個密封的油布包裹,疾步而入,神色凝重,“少帥!大帥于重慶六百里加急!是大帥親遣快船送來,言明務必親手呈交少帥!”
左夢庚心頭一凜。張獻忠都奪了夔州,父帥為何還在重慶?
既然父帥并未緊追張獻忠而不舍,那這封信卻又為何來得如此十萬火急,且指明要親手呈交與我?
意識到其中必有緣故之后,他立刻揮手屏退左右,只留張勇在門口護衛。
包裹打開,里面是一個厚重的漆盒,盒上封著火漆,印著左良玉的私印。撬開火漆,盒內是厚厚一疊信箋,墨跡猶新,看字跡竟然還是左良玉的親筆,且書寫倉促。
左夢庚展開信箋,剛看了幾行,眉頭便猛地一挑,隨即嘴角勾起一絲混合著了然、冷酷與贊許的復雜笑意。
他看得極快,眼神銳利如鷹隼掠過字里行間,手指無意識地在輿圖上“順慶府”的位置重重敲擊了幾下。
“呵……”一聲低沉的輕笑在寂靜的行轅內響起,帶著洞悉一切的寒意,“好一個‘驅虎吞狼’!父帥這步棋,走得夠險,也夠絕!張獻忠……孫可望……倒真是梟雄本色,敢賭,也敢應!”
張勇侍立門口,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窺探信的內容,但能清晰感受到少帥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掌控棋局的強大氣場。他知道,這封信的內容,必然石破天驚。
左夢庚將最后幾頁信紙緩緩合上,眼神投向窗外浩渺的長江,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川東那片正被血與火浸染的土地。
時間回溯至崇禎十三年二月末,川東,順慶府外,左良玉大營。
連綿的春雨將川東丘陵籠罩在一片濕冷的霧靄之中。順慶府(今南充)城外,左良玉的大營依山傍水扎下,營盤森嚴,刁斗分明,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與疲憊。
瑪瑙山大捷的余威仍在,但連續的追擊、翻山越嶺、糧草時斷時續,已讓這支曾經如狼似虎的強軍露出了疲態。
更深的,是一種對前途的迷茫——剿賊?賊越剿越多,餉越欠越久,朝廷的封賞如同畫餅。可若不剿……身家性命皆系于此。
中軍大帳內,炭火驅散著濕寒。左良玉裹著一件厚實的狐裘,臉色透著病態的蒼白,咳嗽聲不時響起。
他確實病了,連日奔波加上川東濕冷的氣候,讓他的舊疾復發。但比身體更沉重的,是心中的盤算。
因風聞商洛山中的李自成蠢蠢欲動(官軍消息不準,當時尚未收到李自成出現在楚北的消息),賀人龍部已被鄭崇儉緊急調回陜西防備李自成,如今圍堵張獻忠的重擔,幾乎全壓在他一人肩上。
然而張獻忠如同滑溜的泥鰍,雖在瑪瑙山元氣大傷,卻利用川東復雜的地形和不斷裹挾的流民,始終未被徹底摁死。
“大帥,藥煎好了。”左良玉的親信幕僚李師爺端著一碗濃黑的藥汁進來。
左良玉擺擺手,示意他先放下,目光落在案頭一份剛送來的塘報上——張獻忠部在合州(今重慶合川)一帶出現,似有西窺重慶之意。
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親兵壓低的聲音:“大帥,營外巡哨拿住一個形跡可疑之人,自稱是瑪瑙山故人的使者,有要事求見大帥。此人……只身前來,未帶兵刃。”
瑪瑙山故人?瑪瑙山能有什么故人!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李師爺吃了一驚,趕緊朝左良玉望去。
左良玉眼中精光一閃,隨即隱去,沉吟片刻,低聲道:“仔細搜身之后帶他進來。帳外十步之內,不許留人。李師爺,你留下。”
“是!”李師爺領命,退到帳門內側陰影處,但卻下意識帶走了一把腰刀,右手死死抓緊刀柄。
左良玉也沒托大,將自己的佩刀橫置于身前案上,若來人有不軌之舉,他順手就能操刀。
很快,一個身材高大、面容剛毅的青年被兩名親兵押了進來。此人渾身濕透,衣衫襤褸,但腰桿挺得筆直,眼神沉靜,毫無懼色。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流下,更添幾分冷硬。正是張獻忠的義子,“一堵墻”張可望!
“跪下!”押送的親兵厲喝。
張可望恍若未聞,目光直視主位上的左良玉,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左大帥帳前,豈是跪拜之地?何況在下乃是左帥故人之子,就算要拜,也不必拜于人前……左帥以為然否?”
左良玉輕哼一聲,朝門口的親兵擺手道:“你們且退下,方圓十丈清空一切人等。本帥與這小子……倒的確有些舊事須得分說明白。”
親兵自然不敢有何異議,當即退下并清空行轅大廳周圍。
“西營張可望,奉義父八大王之命,特來與大帥商議生死存亡之事。”面對如此形勢,張可望居然還特意強調了“八大王”而非朝廷通緝的“張獻忠”。
左良玉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心中暗贊一聲:好氣度!久聞此子在西營號稱“一堵墻”,常常為張獻忠率部斷后,死戰不退,看來果然頗有膽識。
“生死存亡?”左良玉的聲音帶著一絲病中的沙啞,卻依舊威嚴不減,“張獻忠已是釜底游魚,困獸猶斗罷了。此番他派你來,莫非是想求一條生路?”
“是求一條生路,亦是給大帥指一條活路!”張可望語出驚人,毫不避諱左良玉瞬間變得凌厲的目光。
“哦?我左鎮乃是中原玉柱,皇上倚重之極。本帥倒要聽聽,我的‘活路’怎須你這小兒來指?”左良玉冷笑。
張可望深吸一口氣,迎著左良玉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大帥明鑒!朝廷視我義軍為寇仇,必欲除之而后快。然,朝廷視大帥父子,又當如何?
莫非大帥還真以為自己是朝廷的金梁玉柱不成?有道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此千古不易之理!”
他頓了頓,觀察著左良玉的臉色,見其雖面沉如水,但并未立刻呵斥,心中稍定,繼續說道:
“瑪瑙山一戰,大帥父子威震天下!然功高震主,朝廷豈能安枕?楊嗣昌督師中原,名為倚重,實為駕馭!其今日能用‘平賊將軍印’籠絡大帥,待得他日賊平,焉知不會效仿岳武穆舊事?
況且,朝廷國庫空虛,糧餉拖欠已成痼疾,大帥麾下數萬虎賁,嗷嗷待哺,朝廷拿什么來養?長此以往,軍心必變!
屆時,朝廷一道旨意,斥大帥‘養寇自重’、‘跋扈不臣’,大帥何以自處?這大明朝廷對待功臣是何態度,太祖時便有前車之鑒!若既是功臣又是武臣……大帥還需在下多言否?”
這番話,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在左良玉內心最深沉的隱憂之上。朝廷的猜忌、楊嗣昌的制衡、糧餉的匱乏、功高震主的危險……
這些他豈能不知?只是平日深埋心底,不愿深想。此刻被張可望赤裸裸地揭開,當真是字字誅心!
左良玉的眼神變幻不定,帳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李師爺在屏風之后,手心已全是冷汗,緊緊盯著屏風那邊只有依稀影子的張可望。
良久,左良玉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危險:“繼續說下去。張獻忠想怎么‘活’?又能給本帥什么‘活路’?”
張可望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他挺直脊梁,沉聲道:“義父愿與大帥定下三月之約!請大帥高抬貴手,暫緩追擊三月。
這三月內,義父將全力恢復元氣,整飭兵馬。三月之后,義父將率精銳,東出夔門,兵鋒直指湖廣!目標——湖廣諸藩!”
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與決絕:“楚、襄、荊、惠諸藩,坐擁金山銀山,卻吝嗇刻薄,于國于民無尺寸之功!義父愿為先鋒,替大帥掃清這些朱明蠹蟲!陷其城,殺其王,奪其財貨以充軍資!
屆時,大帥則可緊隨其后,‘收復’城池,‘解救’黎民,坐享其成!如此,義父可得喘息之機,覓一方根基;大帥可盡收湖廣膏腴之地,錢糧、人口、土地唾手可得!
更可期者,大帥可借藩王陷落之機,震懾朝廷,使其投鼠忌器,不敢再對大帥輕忽怠慢,輕舉妄動!此乃大帥與義父默契而兩利之舉!”
“陷藩殺王?!”李師爺在屏風后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失聲叫出來。這簡直是捅破天的大逆不道!
左良玉瞳孔亦是猛然收縮,但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野心火焰在他眼底深處熊熊燃燒起來。
湖廣,這正是他那好兒子左夢庚心心念念,并已打下楔子的地方!
若真能借張獻忠這把刀,掃清那些礙手礙腳的藩王,將整個湖廣納入囊中……田產、財源、兵源、縱深,應有盡有,將徹底解決左鎮最大的生存困境!
朝廷?哼,在實打實的實力面前,楊嗣昌的制衡不過是個笑話!
這個計劃大膽、毒辣,卻也直指核心!張獻忠看透了他的軟肋,也給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誘餌——一個獨立于朝廷體系之外、由左家父子掌控的龐大根基!
帳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左良玉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他死死盯著張可望,仿佛要將他看穿。
張可望坦然回視,眼神堅定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