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左良玉忽然發出一陣低沉而壓抑的笑聲,笑聲中充滿了梟雄的冷酷與決斷:“好!好一個張獻忠!好一個張可望!你父子二人這份膽魄,這份眼光,可謂當世少有!這盤棋,本帥……應了!”
他猛地站起身,病容似乎都被一股銳氣沖散了幾分:“回去告訴你義父,本帥會‘病’上一段時日,順慶府外這數萬大軍,也會‘因糧餉不濟,士卒鼓噪’,動彈不得!
給他三個月!三個月內,本帥會坐看他恢復元氣!但三月之后,本帥要看到他張獻忠的大旗,一面一面插上湖廣藩封的城頭上!若他到時力有不逮,或是膽敢反悔……哼!”未盡之言,殺意凜然。
張可望心中巨石落地,面上卻依舊沉靜,抱拳深深一揖:“大帥果決,可望佩服,您盡管放心,義父必不負大帥所望!既如此,三月之后,湖廣再見!在下告辭!”
孫可望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轉身便走,而左良玉微瞇著眼,不曾出言阻攔。
李師爺從屏風后出來,看著張可望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憂心忡忡:“大帥,此計……是否太過行險?萬一要是……”
“行險?”左良玉坐回主位,眼神幽深,“這世道,從軍之人本就是刀頭舔血。朝廷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夢庚在南陽已經打下了底子,但畢竟地狹民少,若加上整個湖廣……這才是咱們左家真正的活路,是操于我手的活路!
張獻忠曾綽號黃虎,但虎又如何?亦可驅之!傳令下去,本帥舊疾復發,需得靜養。各營收緊防線,無令不得擅動。
另外,給朝廷上奏疏,就說軍中積欠餉銀過巨,士卒怨聲載道,幾近鼓噪,臣病體難支,正竭力安撫,懇請朝廷速撥餉銀,否則恐生大變!”
賀人龍回了陜西,左良玉再這么一歇,張獻忠立刻得了喘息之機,不日即攻克了合州(今重慶合川區)——此地位于順慶府南兩百里、重慶西北百里。
一聽張獻忠離重慶已經只有百里距離,正坐鎮重慶的四川巡撫邵捷春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日連出數檄,命四川總兵張令自成都星夜兼程來援,命太子太保、石柱宣慰使秦良玉自夔州星夜兼程來援。
張令不敢怠慢,立刻率川軍五千弛往重慶,而秦良玉雖也率軍三萬來援,卻在路上傳信勸說,表示張獻忠在瑪瑙山損失了大量輜重,如今野戰有余、攻堅不足,不太可能真打重慶。
她認為,張獻忠威逼重慶之舉,反而更有可能是想調動四川兩路主力,然后趁虛攻打其余中小城池,以裹挾丁口、搶奪財物糧食,以圖賊勢復振。
有鑒于此,她建議自己仍回夔州鎮守,張令也回成都。至于重慶之危,則請左平賊全力追剿即可。只要左平賊給張獻忠的壓力夠大,張獻忠自然無力威脅重慶,只能繼續逃竄,早晚必被官軍剿滅。
然而,邵捷春本人就在重慶,他一個文弱書生,哪里經得住這等壓力?根本不聽秦良玉的勸諫,執意讓張令、秦良玉合兵重慶,給他提供安全感。
此外……若有可能,邵捷春還認為這兩位老將(張令、秦良玉都超過七十歲了)還應該去和張獻忠決戰,使剿賊大功不至于由左鎮父子專美。
秦良玉走到半路,看到邵捷春的信中如此說道,真是頭都大了——川軍如今什么家底啊,敢去跟左鎮父子搶剿賊大功?
張令手下的五千人,已經算是川軍中難得還能拉出來野戰的一支兵馬,但其戰斗力肯定比不上張獻忠的西營老營精銳。
自己麾下號稱三萬白桿精兵,其實只是土司聯軍,來自川東大大小小十幾家土司,連號令起來都難,全靠她這一張老臉維持著不散架。
至于真正的白桿兵,其實如過去一樣只有三千人——這很好理解,石柱土司總共才數萬人丁(現代石柱都只有不到40萬人),這些年又一直為大明兢兢業業四處征戰,損失極大,如今還能勉強維持三千白桿兵,這已經是賣血效忠了,怎么可能有三萬白桿兵?
張令五千,秦良玉三千,攏共八千人,這基本就是四川最后的野戰之兵了。就這點家底,邵捷春居然想拉出來和張獻忠單獨決戰,甚至都不勞駕近在咫尺的左平賊!
秦良玉都不知道這位撫臺腦子里在想什么,但她盡忠一生,又不肯臨老讓朝廷評價一句“跋扈如左鎮”,只能帶著滿心憂慮奉命西進。
然而就當張令、秦良玉先后抵達重慶,一直離重慶并不遠的張獻忠卻果然只是在合州大肆劫掠了一番,然后并未如邵捷春預想的進攻重慶,反而在得知張令、秦良玉奉命出重慶、北上來剿滅自己以后,虛晃一槍,突然東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了忠州(今重慶忠縣),兵鋒直指萬縣(今重慶萬州),威脅夔門!
“飯桶!廢物!張令呢?秦良玉呢?他們不是去追剿了嗎?怎么讓獻賊跑到忠州去了!”邵捷春對著麾下衛所將領和幕僚咆哮,唾沫星子橫飛。
他本是文官出身,早年還曾在大計中被貶(大計,朝廷考察官員的評比),后來靠著監軍傅宗龍,以分潤傅宗龍定蜀的戰功,在傅宗龍出任兵部尚書之后得以坐上巡撫之位,其實對軍事一竅不通,此刻全憑本能和恐懼瞎指揮。
“撫臺息怒!”一名幕僚硬著頭皮道,“張總戎(張令)與秦太保(秦良玉)正率軍星夜追擊。只是獻賊狡詐,飄忽不定……”
“星夜追擊?這都追到忠州了!再追下去,是不是要夔州、追到湖廣去?!”邵捷春拍著桌子,“傳本撫嚴令!命張令、秦良玉不惜一切代價,務必在萬縣之前堵住獻賊!若再縱敵東竄,軍法從事!”
嚴令如同催命符,送到了正在艱苦跋涉的川軍手中。
萬縣西南,龍沙鎮外。崎嶇的山道在連綿的春雨中泥濘不堪。四川總兵張令,這位年過七旬、須發皆白的老將,望著前方霧氣彌漫、山勢越發險峻的山道,心頭涌起強烈的不安。
他麾下五千川軍,是四川最后的機動精銳(沒算土司),此番連日冒雨急行軍,早已人困馬乏,甲胄濕冷沉重,士氣低落。
“總戎,此地山勢險惡,恐有埋伏。是否讓將士們稍作休整,派哨騎仔細探查?”副將看著疲憊不堪的士卒,低聲建議。
張令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疲憊與無奈,他何嘗不知危險?但撫臺嚴令如山,一日數催,言明若放跑了獻賊,唯他是問,他能如何?
老將軍嘆了口氣,聲音沙啞:“撫臺嚴令,不得延誤……傳令下去,加快速度,盡快通過前面山谷!告訴弟兄們,過了這段險路,本帥……本帥親自去向撫臺為弟兄們請賞!”
這承諾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可是又能如何呢?如今的川軍可不是劉大刀時代的川軍了,根本不敢和關寧、左鎮之類精兵雄鎮一般,去和朝廷討價還價。
疲憊的川軍勉強打起精神,排成長長的縱隊,如同一條濕漉漉的長蛇,蠕動著鉆進霧氣蒸騰的峽谷。
峽谷兩側山崖陡峭,林木幽深,雨水打在樹葉和甲胄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
突然!
“轟!轟!轟!”峽谷兩側高地上,如同地火噴發,數十門碗口銃、佛郎機炮噴吐出致命的火舌!密集的鉛子、鐵砂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
“咻咻咻——!”尖銳的破空聲緊隨而至,那是浸了火油的火箭,拖著長長的黑煙,狠狠扎進猝不及防的川軍隊列中!
“殺啊——!活捉張令老兒!”震天的喊殺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無數西營士兵如同鬼魅般從山林、巖石后涌出,居高臨下,手持長矛、大刀、火銃,猛撲下來!
“有埋伏!列陣!快列陣!”張令立刻做出反應,嘶聲大吼,拔出腰刀。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狹窄的地形讓川軍根本無法有效展開,更別提順利列陣。川軍前軍瞬間被猛烈的炮火和俯沖而下的西營沖垮。
中軍則陷入混亂,敗兵像無頭蒼蠅般向后涌,與后軍擠作一團,自相踐踏!
雨水、泥漿、鮮血混雜在一起,將山谷染成一片暗紅。慘叫聲、兵器碰撞聲、火銃轟鳴聲、戰馬悲鳴聲交織成地獄的樂章。
張令在親兵的死命護衛下,揮舞著長刀,試圖穩住陣腳。他須發戟張,怒吼連連,老邁的身軀爆發出最后的勇武,接連砍翻數名沖上來的西營士兵。
然而,個人的勇武在崩盤的亂局中顯得如此渺小,他的存在,頂多是風暴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會被下一個風浪擊沉。
果然,就在這時,一匹神駿的黑馬如同閃電般沖破混亂的戰場,直撲張令帥旗!馬上一員年輕將領,英氣勃勃,虎目含威,正是張獻忠義子之一的張定國!
此時,他手中一張強弓已然拉滿如月!
“受死!”張定國一聲怒叱,手指一松!
“嘣——!”弓弦震響!
一支雕翎重箭撕裂雨幕,帶著凄厲的尖嘯,精準無比地貫入張令的咽喉!
“呃……”張令渾身劇震,手中長刀當啷落地,他解脫似地瞪大眼睛,死死捂住噴涌鮮血的脖子,身體晃了晃,重重栽倒在泥濘之中。
那桿象征著大明川軍最后脊梁、寫著“鎮守四川總兵官張”的帥旗,也隨即被洶涌的西營人潮淹沒、砍倒!
“老帥——!”副將和親兵們發出絕望的悲號。主帥陣亡,最后一點抵抗的意志也隨之崩潰。五千川軍精銳,很快在龍沙鎮外的山谷中全軍覆沒,血染荒山!
消息如同瘟疫般向后傳去。距離戰場后方約二十里,秦良玉正率領三萬土司兵艱難跋涉。她同樣接到了邵捷春的嚴令,正催促部隊加速,準備與張令合追獻賊。
“報——!太保!大事不好!”一名狼狽不堪的哨騎連滾帶爬地沖到秦良玉馬前,聲音帶著哭腔,“張……張總戎在龍沙鎮外中伏!全軍……全軍覆沒!張總戎……殉國了!”
“什么?!”秦良玉如遭雷擊,年逾古稀卻依舊挺拔的身軀猛地一晃。她身后的土司兵隊伍瞬間一片嘩然,驚恐彌漫。
張令……那個與她在蜀地并肩作戰多年的老將,就這么沒了?五千川軍精銳,一朝覆滅?秦良玉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她。
“快!傳令!就地依托山勢,結圓陣防御!白桿兵居中壓陣!快——!”秦良玉畢竟是沙場宿將,強壓住心中的悲痛與驚駭,立刻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停止前進,就地防御!
她知道,張令覆滅,士氣正盛的獻賊下一個目標,必然是她這支疲憊之師!
然而,命令剛剛下達,部隊正慌亂地調整隊形之時,地平線上,如同涌動的黑潮,張獻忠的主力已經挾著大勝張令的滔天兇焰,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為首的大纛之下,張獻忠那雙狼一般的黃瞳,已經死死鎖定了秦良玉那桿飄揚的“秦”字大旗!
冰冷的雨,依舊在下。泥濘的山路上,三萬土司兵倉促組成的防線,在張獻忠蓄勢已久的猛虎撲食面前,顯得如此臃腫而又脆弱。
白桿兵的寒芒,能否在這片川東的雨幕中,再次創造奇跡?抑或是……隨著張令的帥旗一同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