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鐵匠揣著懷里僅剩的硬邦邦的炊餅，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陌生的土路上。

身后那座剛待了幾日的鎮子，連同鎮里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城隍老爺，已被他遠遠甩開。

“外頭的神…十個有九個半心都是黑的…”李三嘶啞的警告言猶在耳。

宋鐵匠打了個寒噤，把破舊的行囊緊了緊，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裳，就是那幾張救命符似的炊餅。

他牢牢記著賣餅大哥的指點：出東門，往東，五十里。

路越走越荒，日頭曬得土路發白，蒸騰起一股干燥的塵土氣。

宋鐵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掏出塊炊餅，掰下一小塊，放進嘴里慢慢咀嚼。粗糲的餅渣刮著喉嚨，卻帶給他一絲踏實的飽腹感。

為了兒子，這點苦算啥？

走了不知多久，路程估摸著快五十里了。

前方地平線上，影影綽綽出現了一座城的輪廓。

離得近了，看得更真切，一座不算大的城池，青灰色的城墻在日頭下顯得有些陳舊。

讓他心頭一松的是城門口的熱鬧景象——隊伍排得老長，男女老少，坐轎的、挑擔的都在等著進城。

守城的兵丁穿著半舊的皮甲，靠在門洞陰涼處，偶爾懶洋洋地吆喝兩聲維持秩序，臉上竟真帶著幾分和氣，沒見著對誰吹胡子瞪眼。

正值晌午，一股混雜著飯菜香氣的煙火味，順著風悠悠地飄了過來，鉆進宋鐵匠的鼻子。

他肚子里那點冷餅渣瞬間顯得更不頂餓了，饞蟲被勾得蠢蠢欲動。

進城找個飯鋪喝碗熱湯吃頓飽飯？這念頭極具誘惑力。

城里人多，說不定還能打探點別的神仙消息？宋鐵匠望著那裊裊炊煙，喉頭滾動了一下，腳步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幾乎要跟著隊伍排過去。

就在他一只腳幾乎要踏進隊伍末尾的陰影里時，李三那張嚴肅的臉和賣餅大哥遞餅時那復雜難言的眼神，猛地在他腦海里炸開！

“外頭那些供著的神仙…跟咱們河靈老爺，大不一樣！”

“到一個新地界，先別急著吆喝！夾起尾巴做人，仔細打聽打聽…”

“要是本地有主兒了…立馬掉頭就走，一刻都別多待！”

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來，瞬間浸透了宋鐵匠單薄的里衣。那股飯菜的香氣仿佛變成了毒蛇吐信，那看似和善的兵丁，那熱鬧的城門，都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不能進！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驅散了那一瞬間的動搖。

兒子還等著他！河靈老爺的信徒還等著他拉！

他這條命，不能稀里糊涂折在這種不明不白的地方！

宋鐵匠深吸一口氣，帶著十二萬分的警惕和決絕，硬生生扭轉身子，腳步堅定地離開了城門口排隊的行列，甚至不敢再回頭多看一眼那誘人的煙火氣。

他辨明了方向，一頭扎進了北邊那條更顯荒僻土路。

就在他轉身向北，身影逐漸消失在官道揚起的塵土中時，他身后那座剛剛還人聲鼎沸煙火繚繞的小城，景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般，驟然扭曲！

青灰的城墻無聲地坍縮，化作嶙峋猙獰的黑色山巖。

熱鬧的城門和熙攘的人群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抹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空地。

整座“城池”瞬間顯露出它真實的模樣——那根本不是什么城池，而是一座被濃郁得化不開的沖天黑氣籠罩的險惡山峰！

黑氣翻滾如沸，仿佛無數怨魂在其中哀嚎掙扎。

在山腳一處相對薄弱的黑氣邊緣，一道模糊扭曲的散發著狂暴氣息的身影，正一次又一次地向著無形的邊界發起瘋狂沖擊！

“吼——！！！”

那身影形貌難辨，只有一雙燃燒著怨毒與不甘的血紅眸子清晰可見。

它每一次沖擊都挾裹著山崩地裂般的巨力，狠狠地撞在籠罩山峰的無形壁障上！

嗡——！

壁障上亮起密密麻麻、繁復玄奧的淡金色符文，組成一張巨大的光網。身

影撞上的瞬間，金色符文光芒大盛，一股沛然莫御的鎮壓之力轟然爆發！

“噗——！”血霧混合著破碎的黑色能量從身影口中狂噴而出，它如同被巨錘砸中的破布袋，以更快的速度狠狠倒飛回去，重重砸在山巖上，震得碎石簌簌落下。

身影掙扎著爬起來，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宋鐵匠消失的方向。

它張開嘴，仰天長嘯，想要抓住那縷讓它垂涎欲滴的香火氣息。

然而所有的聲音，都被那層看似淡薄卻堅不可摧的金色光網牢牢鎖死在山體范圍之內。

它的咆哮只能在翻滾的黑氣中無聲回蕩，它的身影只能在陣法囚籠里徒勞沖撞，一步也無法踏出那由符文構成的死亡邊界。

囚徒的憤怒與絕望，被完美地禁錮在這座死寂的魔山之中。

宋鐵匠對此渾然不覺，他只知道埋頭趕路，懷里的冷餅又啃掉了一塊。

向北三百里！賣餅大哥的話就是唯一的指路燈。

路越來越難走，人煙早已絕跡，只有荒草亂石和毒辣的日頭作伴。

腳上的草鞋磨穿了底，露出血泡混著泥土的腳板。

為了那渺茫的希望，為了兒子，也為了心里那點對河靈老爺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地丈量著這漫長的三百里。

不知走了多少天，人已形銷骨立，唯有那雙眼睛深處，還燃燒著一點不肯熄滅的火苗。

終于，在視野盡頭的地平線上，一座龐然大物拔地而起！

那城墻之高，遠超他之前見過的任何城池，青黑色的巨石壘砌，如同一條沉睡的巨龍匍匐在大地之上，巨大的城門樓高聳入云，城門洞開，仿佛巨獸之口。

宋鐵匠疲憊至極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喜色。

他強打起最后一絲精神，拖著幾乎麻木的雙腿，隨著零星入城的人流，朝著那巨大的城門挪去。

城門口守衛的士兵穿著锃亮的制式鎧甲，頭盔下的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每一個入城者。

城門洞內側，左右各立著一尊造型古樸、非獅非虎的異獸石雕，石獸的眼睛似乎用一種奇特的玉石鑲嵌，隱隱流轉著微光。

就在宋鐵匠一腳踏入城門洞陰影的剎那——

嗡！

兩尊石獸的眼睛驟然爆發出刺目的白光！光柱如同實質的探照燈，瞬間將他全身籠罩！

同時，城門內側上方一塊不起眼的銅鏡也“嗡”地一聲清鳴，鏡面如水波蕩漾，清晰地映照出宋鐵匠的身影，而在身影的雙手之上，赫然纏繞著一層淡薄金色光暈！

“香火氣息！”一個守衛隊長模樣的軍官臉色驟變，厲聲大喝，聲音在城門洞里激起回響，“敵襲！敵襲！”

“什么？”宋鐵匠完全懵了，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眼前一花，雙臂已被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扭住。

緊接著膝蓋窩被狠狠踹了一腳，他“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粗糙的石板硌得他生疼。

“俺…俺不是…俺是來找神仙救俺兒的…”宋鐵匠又驚又痛，掙扎著嘶喊，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慌和茫然。

他懷里的行囊被粗暴地扯開，最后半塊冷硬的炊餅滾落出來，沾滿了塵土。

“閉嘴！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