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從午后三點開始落的。起初只是零星的濕點砸在水利職高實訓基地的鑄鐵大門上,很快就連成了細密的雨簾,順著門旁那座兩人高的齒輪雕塑往下淌。鐵銹被雨水泡發了,暗紅色的銹水沿著齒輪溝槽蜿蜒爬行,像遲暮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周嶼撐開格子傘時,捏在掌心的紙巾包裝袋已洇出毛邊,圓珠筆畫的小船“2.3m/s”標速被水暈染得模糊不清。
他沿著圍墻走了二十七步。覆滿青苔的磚墻縫隙里鉆出幾叢瘦弱的酢漿草,紫花在雨里蔫蔫地垂著頭。側門藏在爬墻虎糾纏的藤蔓后面,鐵皮邊緣卷曲著褐色的銹片,門縫里漏出斷續的琴聲。那聲音像是有人用生銹的鋸子拉扯潮濕的木頭,高音處驟然劈裂,又低啞地沉下去,周嶼收傘時,一滴雨水正巧落進他后頸。
倉庫里的涼氣裹著鐵腥味撲上來。挑高的穹頂下,巨型閘門模型的陰影斜切過水泥地,雨水從破損的玻璃天窗漏下來,在積水坑里砸出大大小小的圓圈。生銹的管道沿墻壁攀爬,在天花板擰成漆黑的蛛網,幾盞高懸的工業燈投下冷白的光柱,灰塵在光里浮游。
琴聲是從東北角傳來的。膠底鞋踩過積水,腳步聲在空曠中蕩出回響。繞過一座覆著油布的水泵機組,周嶼看見林溪背對著他坐在琴凳上。洗得發白的工裝褲膝蓋處蹭滿鐵銹,像貼了兩塊暗紅的膏藥。她正伸長脖子去看攤在琴鍵上的樂譜,濕透的馬尾辮黏在后頸,發梢滴著水。
“門閂卡住了?”她突然回頭,琴凳的鉸鏈發出干澀的吱呀聲。
周嶼搖頭。肩頭的雨水順著棉質校服紋理往下滲。
“這兒以前吊著水晶燈?!绷窒牧伺那偕w,灰塵簌簌落下,“發洪水那年,校長說鋼琴不能當沙包用。”她手指劃過琴鍵,從低音區到高音區按出一串破碎的音階,降E鍵徹底啞了,升G音刮擦出鐵片摩擦般的銳響。
她彎腰用腳尖勾過旁邊的鐵桶。桶底積著淺淺的雨水,倒映著天花板上垂落的電線,像一窩僵死的蛇。雨滴叮叮咚咚敲在水面,和走調的琴音混在一起。
“聽這個?!彼χ奔贡常沂謶以谥醒隒鍵上方三寸處停頓。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機油黑垢,指關節凍得發紅。兩秒后,手指猛地落下。
“哆——!”
琴槌撞擊鋼弦的悶響混著右踏板“嘎吱——”的呻吟炸開。林溪眉頭都沒皺,指腹繼續在泛黃的象牙鍵上移動。是《獻給愛麗絲》的調子,但第三小節的顫音啞得像被扼住了喉嚨。
“像不像抽水機葉輪卡了石子?”她側過頭問,鼻尖沾了點灰。
周嶼的目光越過她肩頭。琴譜架上夾著硬殼筆記本,攤開的紙頁被濕風吹得卷起一角。最新一頁寫著:
【奶茶店排班修訂】
早班×4(6:00-14:00)→需頂班1次
晚班×3(16:00-22:00)→讓給小梅
目標:月+200元
缺口:¥350(《河流動力學(二手)
字跡旁畫著歪扭的儲蓄罐,罐底裂開細縫,三枚硬幣正從裂縫漏出,掉進用紅筆潦草圈出的“-350”里。
琴聲進行到第五小節時,林溪右手小指突然抽搐般蜷起。她抽回手湊到嘴邊呵氣,白霧在冷空氣里凝成轉瞬即逝的云團。
“手給我?!敝軒Z的聲音在雨滴敲打鐵皮的背景音里格外清晰。
琴聲戛然而止。林溪維持著呵氣的姿勢轉頭,睫毛上沾的灰粒在光線下清晰可辨。
“……什么?”
“右手。”
她遲疑著伸出右手。掌心覆著層薄繭,虎口處有新結的痂。周嶼向前半步,影子完全籠住黑白琴鍵。他托住她手腕時觸到皮膚下的骨節,那截小指冰涼得像剛從冷水里撈起的鐵釘。他捏著指尖輕輕按向中央C鍵,琴槌遲鈍地嗡鳴。
“抗洪的手,”他的聲音擦著琴蓋上的灰塵,“按不準音階,但能卡準流速儀?!?
林溪的手指僵在琴鍵上。窗外雨聲忽然急促起來,砸得鐵皮屋頂噼啪作響。
就在這時——
“哐啷!!”
倉庫深處傳來金屬傾覆的巨響!周嶼猛地扭頭看向聲源,黑暗里只有管道投下的扭曲陰影。林溪被這動靜驚得向后急縮。
她忘了身后就是那只積水的鐵桶。
鞋跟撞上桶沿的瞬間,身體失控地向后倒去。慌亂中她伸手想抓琴凳,卻只扯下蓋琴鍵的猩紅絨布。深紅色絨布像攤開的血泊飄落在地。
短促的驚呼卡在喉嚨里。
周嶼只覺一個帶著體溫的重物撞進懷里。沖擊力頂得他踉蹌退后半步,后背撞上水泵機組冰冷的外殼。陳年的鐵銹簌簌震落,撒進他衣領。
時間被拉長了。
林溪的后腦勺結結實實撞在他胸口,濕發蹭著他下巴。他下意識環住的手臂正好箍在她肋骨下方,隔著兩層浸了潮氣的校服布料,能清晰數出她失控的心跳——咚、咚、咚,像困在鐵籠里的鳥在撞欄桿。溫熱的喘息噴在他鎖骨位置,蒸起一小片濕意。
翻倒的鐵桶汩汩漫出水,在水泥地上蜿蜒成發亮的溪流。天窗漏下的雨滴在兩人腳邊的水洼里砸出“嗒、嗒”的聲響,每一聲都像秒針在走。
林溪整個人僵成石雕。臉頰緊壓著他校服第二顆紐扣,洗衣粉的檸檬味混著他身上干凈的皂角氣,蠻橫地沖淡了空氣里的鐵銹味。她能感覺到自己睫毛刮擦棉布紋理的細微觸感,三下,或者四下。
周嶼慢慢松開手臂。林溪觸電般彈開半步,工裝褲大腿位置濕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濺到的積水還是汗。她低頭拍打褲腿,耳根紅得能滴出血珠。
“那什么……”聲音悶在胸口,“你校服……”
周嶼順著她視線低頭。藏青色校服前襟暈開深色水痕,邊緣粘著兩根她的長發。
“不礙事?!彼读讼乱陆?。
沉默像潮濕的青苔在兩人之間瘋長。林溪突然蹲下身,指甲用力刮擦翻倒的鐵桶壁,刮下片片紅褐色鐵銹。
“下周三……”她突兀地開口,眼睛盯著桶底反光的積水,“濱河碼頭三號閘……測流速?!?
半截粉筆從工裝褲口袋掏出。在水泵外殼厚重的銹斑上,她一筆一劃地刻:
6月15日 16:30
三號閘
粉筆灰簌簌落下。在水漬未干的日期下方,畫了個歪扭的水準儀。三只支腳刻得又深又重,像要鑿穿鐵銹扎進金屬里。
頂燈忽明忽暗地閃爍起來,閘門模型的巨影在地面晃動,如蘇醒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