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午后的濱河公園，人工河水面倒映著剛抽嫩芽的柳枝，微風攪動出一池碎金。周嶼坐在老柳樹下的長椅上，深藍色校服袖子沾了蹭到椅背的青苔。他盯著物理卷子最后一道題：小滑塊從斜面滑下，求解落地動能。草稿紙上列滿力的分解公式，像糾纏的線團。鉛筆尖懸在紙上，遲遲落不下去。

河對岸堤壩邊，爭執聲隨風吹過來，飄忽卻清晰。

“叔叔，就十分鐘，測完流速就走！”女孩的聲音清亮，帶著點固執的懇求。

“不行就是不行！這是公園，不是你們工地！”保安背著手，搖頭的幅度很大。

周嶼抬頭。十幾米寬的河面那邊，穿橘黃色防水服的女孩正奮力把三腳架往濕滑的石砌河堤上支。儀器頂端的圓形鏡片反著光。她踮起腳尖去夠支架頂端的水平儀，馬尾辮隨著動作晃動，用一根舊得發灰的藍皮筋扎著，尾梢有些毛糙地炸開。寬大的防水服袖口滑落到手肘，露出手腕上一道結了紫痂的細長刮傷。

“當心摔著！”保安語氣生硬地提醒，更像是警告。

女孩沒理會，彎下腰在腳下的卵石灘摸索。她突然直起身，右手掄開一道短促的弧線——

“咚！”

石子砸進周嶼腳邊的淺水洼。泥點炸開，細密的泥漿呈放射狀濺上他攤在膝蓋上的物理卷子，正巧糊住了最后一題的動能公式。幾滴冰涼的水珠彈到他捏著鉛筆的手背上。

周嶼下意識吸了口氣。人影已經帶著風沖過連接兩岸的小石橋，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沾滿泥點的防水服蹭到了長椅邊緣的木刺。

“對不起！實在對不住！”她喘著氣，仰著臉看向周嶼。臉頰有點紅，不知是急的還是累的，細密的汗珠粘住額角幾縷亂發。

周嶼沒說話，目光落在卷子上那片正在迅速暈染開來的灰黃色泥污。

“我賠……”她急急地說，手抬起來，似乎想幫他擦，又頓住，看到自己臟污的袖口，有些窘迫地放下，“……我賠你一本新的卷子！”聲音因為急切而有點拔高。

周嶼搖搖頭，喉嚨干澀地擠出一個字：“……沒。”

他話還沒說完，女生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一樣，落在那道被泥點模糊的物理題上。她往前探了探身子，湊得更近了些，眉頭微皺，仔仔細細地盯著那道斜面滑塊的受力分析圖。看了幾秒鐘，她忽然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在沒有被弄臟的圖旁邊空白處，沿著滑塊的軌跡虛虛畫了一道弧線。

“這題啊，”她開口，語氣變得平緩了些，帶著一種肯定的判斷，“不用這么麻煩拆開力，用能量守恒就快多了。”

周嶼微微一怔。不等他反應，女生已經飛快地從自己那件寬大防水服的一個口袋里，摸出一小截臟舊的鉛筆頭。那鉛筆頭短得可憐，大概只有小指指甲蓋那么長，露出的木頭黑黢黢的。她另一只手極其自然地抓過周嶼放在一旁的草稿紙本，翻到空白頁，筆尖用力地抵上去，唰唰地寫起來。

mgh = 1/2mv2

鉛筆尖在紙上劃過，聲音有些滯澀。

→它掉到底時有多快，只跟它當初爬了多高有關系！

她寫到一半，筆芯竟然“啪”地一聲折斷了，一小截黑鉛和木屑碎屑崩開，幾點細小的黑渣落在紙上。她“嘖”了一聲，用手指直接把那段短到極致的黑鉛頭按在紙上，費力地蹭著，強行畫出一個大大的箭頭，又繼續蹭出后面的話：

跟那坡滑不滑溜（摩擦）壓根兒沒關系！

風剛好吹過，拂動柳條，送過來一絲混雜著機油、青草汁液和淡淡汗水的氣息，縈繞在鼻尖。

女生寫完，抬起頭，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務。她站起身。就在她直起身的瞬間，“刺啦——”一聲，極其輕微的布料撕裂聲響起。防水服下擺的側面，不知是舊的裂口還是新被勾破的，撕開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洗得褪色、質地粗糙的藍灰色校服布料——水利職高的顏色。

“林溪！滲水點我們標好了！”對岸堤壩上傳來同伴清晰的喊聲。

“來了！”女生——林溪——響亮地應了一聲，轉身就往回跑。橘色的身影在陽光下跳動。她跑過幾步，穿過垂下的幾縷濃密柳枝，身影稍滯，又猛地停住腳步。

她轉過身，幾乎是跑著又沖了回來。快到長椅前時，她一邊跑一邊從防水服口袋里掏著什么。她停在周嶼面前，呼吸還有些急促，沒說話，只是伸過手來，往周嶼還捏著斷鉛筆和草稿紙的手里，塞進了一個柔軟溫熱的小東西。

“擦擦！”丟下這兩個字，她轉身再次跑開，這次沒有停頓，腳步飛快地跑過石橋，融入對岸的人影里。

周嶼低下頭，慢慢攤開手掌。是半包最普通的心相印紙巾，塑料袋的包裝，帶著她的體溫。白色的包裝袋上，用藍色的圓珠筆，隨性地畫了一艘歪歪扭扭的小船，線條簡單，像個孩子的涂鴉。小船船舷的位置，還工整地標注著一個小數字：“2.3m/s”。

柳絮無聲地飄下，粘在他沾染了幾點泥痕的深藍色校服袖口上。

周嶼默默地抽出一張紙巾，覆蓋在物理卷子被弄濕弄臟的地方。柔軟的紙巾迅速吸飽了茶水和泥污，變得半透明、沉甸甸。當他把紙巾小心地掀開一角查看時，透過濕潤、半透明的紙纖維，清晰地看到紙面上印著幾行藍色的、圓珠筆寫的字：

賠禮：周三放學后

水利職高實訓基地東門

教你更厲害的速算

——林

字跡的落款，是一個手畫的圖形：一個圓圈頂在兩條短豎線上，下面平行畫了兩條短線。圖形下方，又潦草地畫了三個小小的尖角——像個三腳架支著的、最簡易的水準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