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的雨從清晨就開始下，到午后已成綿密的雨幕。濱河碼頭三號閘的混凝土堤岸被雨水浸成深灰色，水流在閘口打著旋渦，卷起枯枝和泡發的白色泡沫。周嶼撐著傘站在觀測平臺邊緣時，雨點正砸在安全警示牌的鐵皮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像遠處有人不停敲著破鼓。

林溪的身影在二十米外的閘橋上晃動。她套著明黃色的防水連體褲，雨帽邊緣不斷淌下水線，后背印著模糊的“水利三班”字樣。她正半跪在濕滑的鐵網格橋面上，用扳手固定流速儀的三腳架。金屬支架的支腳卡進網格孔洞時，她不得不用力下壓膝蓋，工裝褲立刻洇開深色水痕。

“讀數異常！”對講機突然爆出電流雜音，混著同伴的喊聲，“上游漂來障礙物！”

周嶼順著水流方向望去。一棵裹著塑料垃圾的斷樹正急速沖來，枝杈像掙扎的手臂拍打著水面。林溪猛地抬頭，雨水順著她擰緊的眉峰流進眼睛。她抬手抹臉的瞬間，固定流速儀的鋼索“嘣”地繃直——

三腳架的一條支腳從網格孔中彈跳起來！

整個儀器像受驚的鷺鷥般晃動著向橋面外側滑去。林溪撲身去抓，防水手套的指尖擦過冰涼的金屬管。流速儀擦著網格邊緣繼續下滑，圓形旋槳的葉片瘋狂空轉，發出嗡嗡的蜂鳴。

“卡住它！”周嶼扔開傘沖上閘橋。

網格橋面布滿青苔，每一步都像踩在涂了油的玻璃上。他沖到儀器旁時，林溪正半個身子探出橋外，左手死死抓住三腳架的一條腿，小臂肌肉在防水服下繃出清晰的輪廓。旋槳離渾濁的水面只剩一掌距離，湍急的水流已經舔舐到金屬支架。

“扳手！”林溪的聲音被風雨扯碎。

周嶼摸到她腰間的工具袋。袋口被雨水糊住，他摳了三次才扯開魔術貼。冰涼的扳手剛遞過去，林溪突然悶哼一聲——固定支架的鋼索絞住了她手套的防滑顆粒，隨著儀器下墜的力道猛地收緊！

“手套！”她急促地吸氣，“脫掉！”

周嶼抓住她右手手套的邊緣。浸透雨水的橡膠緊黏在皮膚上，他剝開腕部時觸到她突起的腕骨。濕冷的手套終于褪下，露出她虎口處新結的紫痂和凍紅的指節。解脫的右手立刻抓住扳手柄，狠狠別向松脫的固定螺栓。

螺栓紋絲不動。

“銹死了！”林溪的喘息噴在冰涼的金屬管上，凝成白霧又迅速被雨打散。

周嶼單膝跪地。雨水順著他的劉海滴進眼睛，視野里林溪抓住支架的手臂正在發抖。他摸向工具袋內側，指尖觸到半截粉筆。

“給我兩分鐘！”他喊。

粉筆在濕漉漉的網格上畫出歪扭的受力圖：

F摩=μ·F壓

→增大壓力！

林溪怔住半秒，突然抬腳狠狠踹向三腳架底座。防水靴的橡膠底在金屬上打滑，她立刻改用腳跟全力下跺！

“咚！咚！”

金屬底座撞擊網格的巨響混進雨聲。第五次重跺時，固定螺栓的銹塊簌簌崩落。林溪趁機將扳手套進螺帽，整個身體向后仰倒，利用體重下壓——

“咔噠！”

鋼索驟然松弛。流速儀被拽回橋面，旋槳擦過周嶼的小腿，在校服褲上刮開一道泥痕。

兩人癱坐在網格上喘氣。雨水直接澆在臉上，周嶼抹了把眼睛，看見林溪正盯著他小腿的破口。

“校服……”她喘著氣說。

“不要緊。”

林溪突然笑起來，喉間發出被雨水嗆到的咳聲。她摘下雨帽，濕透的頭發黏在額角，雨水順著發梢流進領口。她從防水服內袋掏出個密封袋，里面裝著被剪成方塊的作業本紙，用防水筆寫著：

測速點1：旋杯轉速32r/min→流速1.8m/s（異常！）

測速點2：旋杯轉速空轉→傳感器故障？

紙頁下方畫著歪扭的旋槳，槳葉上打了個叉。

“幫我個忙？”她抖開密封袋，雨水立刻在紙面濺開墨點，“記錄儀泡水罷工了。”

周嶼接過她遞來的防水筆。筆桿還帶著她的體溫，筆尖在濕紙上劃出斷續的藍線。

“旋杯每轉十五圈喊我一次！”林溪已重新架好流速儀，臉頰緊貼著目鏡筒。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滴在鏡片上，她不得不用袖口反復擦拭。

周嶼盯著旋轉的金屬杯。黃銅旋杯在濁流中時隱時現，每轉一圈都帶起細小的水渦。

“十五！”他報數。

林溪立刻念出讀數：“傾角38度！流速折減系數0.87！”

“三十！”

“傾角41度！系數0.85！”

“四十五！”

報數聲逐漸連成節奏。旋杯轉到第一百二十圈時，周嶼的余光瞥見林溪的左手——她正無意識地摳著橋面網格的鐵銹，指腹被尖銳的邊緣割出白痕。

“手。”周嶼突然說。

林溪沒回頭，聲音悶在目鏡筒里：“最后十組數據！”

旋杯轉到一百八十圈時，周嶼抓住她摳鐵銹的手腕。林溪渾身一顫，鏡頭里的旋杯瞬間模糊成金色光斑。

“流血了。”周嶼指著她食指側邊的裂口。雨水沖淡了血絲，傷口邊緣泡得發白。

林溪抽回手在褲子上蹭了蹭：“老繭厚，沒事。”

她突然湊近流速儀底座，鼻尖幾乎碰到旋槳：“等等……杯軸有異物！”

周嶼俯身看去。銅杯轉軸縫隙里卡著幾根極細的透明魚線，隨著旋轉越纏越緊。林溪用筆尖去挑，魚線“啪”地斷裂，半截線頭立刻卷進軸承。

旋杯驟然減速，發出干澀的摩擦聲。

“完了。”她喃喃道，手指懸在損壞的軸承上方微微發抖，“維修費得從實訓補貼里扣……”

雨下得更急了。對講機里傳來收隊通知，同伴的身影在百米外的閘口晃動。林溪默默拆卸流速儀，旋槳軸承處殘留的魚線像一束絕望的銀絲。

收拾工具時，她突然把某個東西塞進周嶼手心。是個用防水膠帶纏成的簡陋圓筒，筒身潦草地畫著水準儀圖案。

“賠你的。”她低頭拉工具袋拉鏈，“傘在觀測臺右邊第三根柱子后面。”

周嶼旋開膠帶筒。里面裹著張泡軟的作業紙，紙上是用防水筆重新描過的小船，船舷的“2.3m/s”被劃掉，旁邊添了行小字：

實測值1.9m/s

欠你0.4

紙頁背面透出印痕，是張撕碎的奶茶店排班表，隱約能辨出“林溪 16：00-22：00”的字樣。

他抬頭時，林溪正扛著三腳架走向閘口。明黃色防水服在灰暗的雨幕里漸漸縮成一個小點，像湍流中倔強浮動的航標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