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的燈光下，鍵盤的敲擊聲、游戲的音效、偶爾爆發(fā)的幾句“國粹”，混雜著泡面和香煙渾濁的氣息，構(gòu)成了“嘉新網(wǎng)吧”永不落幕的背景音。

阿城坐在吧臺后面那把吱呀作響的旋轉(zhuǎn)椅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掃過一排排閃爍的屏幕。

后半夜三點，是人最困倦的時候，眼皮沉得像灌了鉛。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銳的刺痛感讓他短暫地清醒過來。

吧臺角落堆著幾桶剛送到的泡面，他拿起一桶，撕開包裝，機(jī)械地倒進(jìn)熱水，蓋上蓋子。

熱水的蒸汽熏著他的臉，帶著一股廉價的油料香精味。

等待泡開的三分鐘里，他習(xí)慣性地掏出手機(jī)，屏幕亮起，壁紙是小川在學(xué)校運動會時拍的一張照片，穿著不合身的運動服，對著鏡頭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阿城的手指輕輕拂過屏幕，冰冷的玻璃下，弟弟的笑容是這片渾濁空氣里唯一的暖意。

他算著時間，再過三個多小時，天就亮了，他得趕回去送小川上學(xué)。

就在這時，吧臺的內(nèi)線電話響了，鈴聲尖銳刺耳。

阿城一個激靈，立刻接起：

“喂？”

“小陳啊，”

是老板黃毛的聲音，背景音很嘈雜，似乎還在外面，

“前臺抽屜里那個裝零錢的鐵盒子，你幫我數(shù)數(shù)里面還有多少整票，拍個照發(fā)我微信。媽的，昨晚好像喝斷片了，記不清了……”

“好的老板。”

阿城應(yīng)著，放下電話，拉開抽屜。

里面果然有個沉甸甸的舊餅干鐵盒，打開，是亂七八糟的零錢和一些卷起來的百元鈔票。

他拿出錢，一張張理平，開始清點。就在他數(shù)到一半時，手機(jī)屏幕又亮了，這次是微信視頻通話的請求。

視頻框跳出來，是高中班主任李老師。

此刻他似乎在辦公室里，背景是熟悉的書架。

阿城的心猛地一跳，手下意識地把那疊還沒數(shù)完的鈔票往旁邊推了推，盡量讓鏡頭避開網(wǎng)吧雜亂的背景。

他接通視頻，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李老師。”

“阿城！”

李老師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關(guān)切，

“在忙嗎？沒打擾你吧？前兩天學(xué)校統(tǒng)計畢業(yè)生最終去向，我看你檔案里還沒更新錄取信息呢？怎么樣，通知書應(yīng)該早到了吧？考到哪兒了？快跟老師說說！”

李老師的語氣里滿是期待和驕傲，他清楚地記得阿城是個多么努力、多么有潛力的學(xué)生，尤其是經(jīng)歷了那樣的家庭變故還能堅持高考。

阿城的笑容僵在臉上。

吧臺慘白的燈光落在他年輕的臉上，照得他眼下的烏青更加明顯。

他感覺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張老師那熱切的目光透過屏幕，像探照燈一樣照進(jìn)他心底最深的角落。

他避開了老師的視線，目光落在桌上那桶正在散發(fā)著熱氣的泡面上。

“……嗯，到了。”

阿城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省城的……理工大學(xué)。”

他說出了那個藏在箱底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像在喉嚨里滾過刀片。

“理工大學(xué)？！計算機(jī)專業(yè)那個？”

李老師的聲音瞬間拔高，充滿了驚喜，

“好小子！真爭氣！我就知道你能行！那可是重點啊！太好了！什么時候開學(xué)？老師替你高興！”

一連串的喜悅和詢問像溫暖的潮水涌來。

阿城只覺得那潮水冰冷刺骨，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看著張老師興奮得有些發(fā)紅的臉頰，看著那鏡片后真誠的喜悅，那句“我不去了”死死地卡在喉嚨里，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他怕看到那喜悅瞬間凍結(jié)、變成震驚和不解的眼神。

他只能含糊地應(yīng)著：“嗯……九月初吧……謝謝老師。”

“太好了！太好了！”

李老師沉浸在學(xué)生金榜題名的欣慰中，并沒有察覺到阿城笑容背后的巨大空洞和那份極力壓抑的痛苦，

“去了省城好好學(xué)！前途無量！有什么困難，隨時跟老師說！”

她又叮囑了幾句，才心滿意足地掛了視頻。

屏幕暗下去。

網(wǎng)吧的喧囂瞬間重新灌滿耳朵。

阿城維持著握著手機(jī)的姿勢，一動不動。

面前泡面的熱氣裊裊上升，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吧臺冰冷的桌面。

剛才那疊百元鈔票還散亂地堆在那里，旁邊是煙灰缸里滿滿的煙蒂，還有那桶散發(fā)著廉價氣息的泡面。

理工大學(xué)計算機(jī)系的錄取通知書……就在離這里不到兩公里外，那個昏暗小屋床底下的舊紙箱里，和這些代表著生存的、皺巴巴的鈔票，隔著一個無法跨越的世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帶著泡面濃烈的香精味和網(wǎng)吧渾濁的空氣，嗆得他咳嗽起來。

他抓起桌上那桶泡面，揭開蓋子，滾燙的面湯蒸汽撲面而來。

他拿起塑料叉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著面條，滾燙的溫度灼燒著口腔和食道，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機(jī)械地咀嚼著，吞咽著，仿佛要用這滾燙的食物填滿心底那個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日子像網(wǎng)吧里永不停歇的機(jī)器，在昏黃的燈光和晝夜顛倒中麻木地滾動。

阿城逐漸習(xí)慣了這份工作。

收銀、開機(jī)、處理死機(jī)藍(lán)屏、清理鍵盤里的煙灰和零食碎屑、應(yīng)付醉醺醺的客人……他做得沉默而熟練。

白天，他強(qiáng)迫自己睡覺，盡管睡眠總是支離破碎，被送小川上學(xué)、買菜做飯、給小川檢查作業(yè)這些瑣事切割得七零八落。

只有在傍晚，夕陽的余暉透過出租屋小小的窗戶，灑在埋頭寫作業(yè)的小川身上時，阿城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心底才會涌起一絲短暫而微弱的平靜。

這種平靜，很快被手機(jī)里跳出的一條信息打破了。

是高中班群里班長發(fā)的通知：

“各位親，畢業(yè)一月整，甚是想念！本周六晚六點，‘時光里’音樂餐廳，不見不散！能來的接龍！”

阿城盯著那條信息，手指懸在屏幕上，久久沒有落下。

群里瞬間熱鬧起來，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接踵而至，后面跟著興奮的感嘆號。

那些名字，曾經(jīng)和他一起在教室里刷題，一起在操場上奔跑，一起憧憬著高考后的未來。

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都拿到了心儀的通知書，正享受著無憂無慮的假期，談?wù)撝磳㈤_啟的大學(xué)生活。

他的世界，和他們，早已天壤之別。

手機(jī)又震動了一下，是私聊。

發(fā)信人是趙磊，他高中最好的“基友”，睡在他上鋪的兄弟。

信息帶著興奮和不容拒絕的熟稔：

“阿城！在干嘛呢？重大通知！咱們班后天晚上在‘時光里’搞散伙飯，畢業(yè)大聚會！一個都不能少！你小子必須來啊！聽說你考得賊牛，省理工啊！哥幾個必須給你好好慶祝一下！到時候好好喝一杯！”

聚會？阿城的心沉了沉。

他幾乎能想象那個場景：

久別重逢的興奮，對大學(xué)生活的憧憬，互相詢問去向的攀比……而他，置身其中，該說什么？他下意識地想到小川。

“我……”阿城剛想找個借口推掉。

“別我我我的！”張偉在電話那頭嚷嚷，“必須來！聽說好幾個復(fù)讀的都專門請假回來呢！你不來不夠意思啊！就這樣，后天晚上六點，‘時光里’二樓包間，等你！”張偉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阿城看著趙磊的頭像——一張在籃球場咧嘴大笑的照片，陽光得刺眼。

他沉默了很久，指尖在冰涼的屏幕上敲下：

“行。”

周六傍晚，阿城換上了自己最干凈的一件白T恤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

出門前，他看著坐在小凳子上安靜看圖畫書的小川，猶豫了一下，蹲下身：

“小川，哥哥晚上要出去一下，跟以前的同學(xué)吃個飯。你一個人在家怕不怕？”

小川抬起頭，大眼睛眨了眨，有點緊張：

“哥哥要去很久嗎？”

“不會很久，吃完飯就回來。”

阿城摸摸他的頭，

“你乖乖在家看圖畫書，困了就先睡，好不好？有事給哥哥打電話。”

小川懂事地點點頭，小手卻下意識地抓住了阿城的衣角：

“那……哥哥要快點回來。”

“嗯。”

阿城心里一軟，又有些不放心，

“要不……你跟哥哥一起去？就在附近吃飯。”

小川眼睛亮了亮，立刻放下書：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