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那些歡迎詞和報到須知，阿城的視線已經模糊了，他只看到那個閃閃發光的專業名稱，那是他心心念念的方向。

巨大的喜悅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淹沒，幾乎讓他窒息。

他做到了！

他熬過了父母離世的劇痛，頂住了高考的壓力，他考上了！

他可以離開這個小縣城，去擁抱他向往的知識殿堂，去追求一個光明的未來了！

他激動得在原地轉了個圈，眼眶發熱，幾乎要落下淚來。

然而，這狂喜只持續了短短的幾秒鐘。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了旁邊的小房間。

小川正趴在那張舊書桌上寫作業，小小的背影顯得那么單薄。

臺燈的光線勾勒出他專注的輪廓。

他似乎聽到了哥哥的動靜，轉過頭來，大眼睛里帶著詢問：

“哥，你怎么啦？”

就在這一瞬間，阿城臉上剛剛綻放的、充滿希望的光彩，如同被狂風吹熄的蠟燭，迅速黯淡下去，直至徹底熄滅。

他手里那張輕飄飄的通知書，驟然變得重逾千斤，幾乎要將他壓垮。

他想起了父母空蕩蕩的房間，想起了小川夜里驚醒抱著他哭喊“要媽媽”的驚恐，想起了宋老師擔憂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口袋里僅剩的幾塊錢……更想起了網吧老板老周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和那句“夜班必須盯到點”。

去省城上大學？

學費、生活費從哪里來？

小川怎么辦？

他才上小學，難道帶著他一起去？

住哪里？

誰照顧？

把他托付給年邁的姑媽？

姑媽自己身體也不好……把他一個人留在縣城？

阿城光是想象一下那個畫面，心就像被狠狠捅了一刀。

冰冷的現實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將他從狂喜的云端狠狠澆醒，砸回堅硬而貧瘠的地面。

夢想的翅膀剛剛展開，就被名為“責任”的沉重鎖鏈死死捆住。

小川還在看著他，大眼睛里是全然的天真和依賴：

“哥？”

阿城猛地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將那股洶涌而上的酸澀狠狠逼退。

他走到小川身邊，動作有些僵硬地把那張錄取通知書飛快地折好，塞進了自己褲子的后口袋里，仿佛那是什么燙手的、不該出現的東西。

他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揉了揉小川的頭發，聲音帶著刻意裝出來的輕松：

“沒什么，哥收到一張紙，沒啥用。寫你的作業，寫完哥檢查。”

他轉過身，不敢再看小川那雙清澈的眼睛，快步走進了自己的小房間，關上了門。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阿城才敢讓那壓抑的、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

他滑坐到地上，從口袋里掏出那張被折得皺巴巴的通知書，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一遍遍撫摸著上面凸起的校徽和“計算機科學與技術”那幾個字。

每一個筆畫都像針一樣扎在他的心上。

那不僅僅是一張紙，那是他熬過的無數個深夜，是他對父母無聲的承諾，是他曾經觸手可及的未來。

他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血腥味。

黑暗中，他坐了許久許久，直到腿腳發麻。

最終，他撐著門板，慢慢站起來，走到床邊，蹲下身，摸索著從床底下拖出那個裝舊書的紙箱。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張承載著夢想與痛苦的紙，壓在了箱子的最底層，然后用力地把箱子推回了黑暗深處。

仿佛埋葬了自己的一部分。

第二天傍晚，阿城準時出現在了“嘉新網吧”的吧臺。

他換上了一件洗得發白的舊T恤，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下濃重的烏青透露出極度的疲憊。

黃毛把一份簡單得只有幾行字的“協議”推到他面前：

“喏，簽個字，就算正式上工了。今晚就開始夜班，沒問題吧？”

阿城拿起筆，目光掃過那簡陋的條款和“壹仟捌佰元整”的數字。筆尖懸停了一瞬。

他想起了箱底那張紙上的校徽和“計算機科學與技術”。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他低下頭，在乙方簽名處，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城。

字跡很重，幾乎要劃破薄薄的紙張。

夜晚十一點，縣城陷入了沉睡。

網吧里卻燈火通明，人聲、鍵盤聲、游戲音效聲混雜在一起，像另一個喧鬧而虛幻的世界。

阿城坐在吧臺后面，頭頂是慘白的日光燈。他看著眼前一排排閃爍的屏幕，看著那些沉浸在虛擬世界里的年輕面孔，聞著空氣中混雜的煙味和泡面味。

他拿出手機，屏幕上是小川睡著時拍的側臉，小臉上還帶著未干的淚痕。

他輕輕摩挲著屏幕，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外寂靜漆黑的街道。

后半夜，喧囂漸漸平息，只剩下零星的鍵盤敲擊聲和此起彼伏的鼾聲。

阿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眼皮沉重。

他拿出錢包，從最里面的夾層里，摸出一顆已經融化變形、糖紙皺巴巴的水果糖——那是小川很久以前硬塞給他的。

他剝開糖紙，將那顆黏糊糊的糖放進嘴里。劣質香精的味道混合著甜膩在舌尖蔓延開，并不好吃，甚至有點齁嗓子。

他慢慢地咀嚼著，感受著那點微不足道的甜味。

頭頂慘白的燈光落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他望著玻璃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有明亮的大學教室，有嶄新的計算機房，有他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

但那些光，都太遠了，遠得如同天邊的星辰。

嘴里那顆廉價的糖，是苦澀生活中唯一的、帶著弟弟體溫的甜。

他咽下最后一點黏膩的糖漿，喉結滾動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吧臺閃爍的收銀屏幕上。

這個狹小、嘈雜、彌漫著煙味的地方，成了他此刻和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唯一能抓住的、養活弟弟的方寸之地。

他把那顆皺巴巴的糖紙，仔細撫平，重新放回了錢包的最深處，貼著那張他和小川唯一的合影。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無聲地籠罩著這座沉睡的小城。

阿城挺直了脊背，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棵過早承受了風霜卻依舊頑強挺立的小樹。

他點開電腦上的監控軟件界面，開始新的一天，不，是新的、與夢想背道而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