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科結束的鈴聲像一把生銹的鈍刀，鋸斷了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阿城隨著人流涌出考場大門，外面是白花花的陽光和鼎沸的人聲，家長們焦灼的臉、遞過來的水和冰毛巾，匯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阿城只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眩暈，腳下發飄，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身體里最后一點支撐他熬過這幾天的力氣，被那刺耳的鈴聲徹底抽空了。

阿城拒絕了同學一起對答案的邀請，也避開了老師關切的目光，幾乎是憑著本能，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步挪向城東小學。

校門口，放學的孩子像歡快的小溪流涌出來，喧鬧聲浪沖擊著他麻木的耳膜。他靠在圍墻邊，目光在攢動的小腦袋里搜尋。

終于，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小川背著大書包，低著頭，慢吞吞地走出來，像一只離群的小獸。

“小川！”阿城喊了一聲，聲音嘶啞得厲害。

小川猛地抬起頭，看到阿城，眼睛瞬間亮了亮，小跑著沖過來：“哥！考完了？”小川仰著小臉，眼睛里帶著一絲期盼，“爸爸媽媽……是不是快回來了？”那眼神像探針，直直刺進阿城最深的傷口。

阿城的心狠狠一縮，喉嚨像被什么堵住。

阿城蹲下身，避開弟弟過于明亮的眼睛，伸手接過那個沉重的書包背在自己肩上，動作有些僵硬。

“嗯，考完了。”阿城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回家吧。”阿城牽起小川的手，那小手溫熱，卻讓阿城感到一陣冰涼。

阿城不敢看小川的臉，只是低著頭，看著腳下被踩得發亮的水泥路。

回到他們那個小小的、父母氣息還未完全散去的家，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安靜。

小川放下書包，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先跑進爸媽的臥室，探著小腦袋看了一圈，然后失落地走出來，小聲嘟囔：“爸爸媽媽還沒回來啊……”

阿城正在廚房倒水，手一抖，水灑了一些在灶臺上。

阿城用力閉了閉眼，轉過身，走到客廳，看著站在沙發旁、顯得有些茫然無措的小川。

阿城知道，不能再拖了。他拉著小川在舊沙發上坐下，沙發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小川，”阿城的聲音干澀，每一個字都吐得很艱難，他努力控制著不讓聲音發抖，“哥要跟你說件事。”

小川似乎預感到了什么，大眼睛緊緊盯著哥哥，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了，小手不安地絞著衣角。

“爸爸媽媽……”阿城深吸一口氣，感覺肺葉都在抽痛，“他們……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小川的眼睛瞬間睜大了，里面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很遠很遠……是多遠？比外婆家還遠嗎？他們什么時候回來？”

阿城感覺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避開小川追問的目光，喉嚨滾動了一下：

“那個地方……很遠很遠……他們……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

阿城艱難地尋找著詞語，試圖編織一個孩子能理解的、不那么殘酷的謊言，

“可能……等你長到哥哥這么高的時候……或者……更久。”

阿城伸出手，比劃了一個高高的高度。

“很久很久……”

小川喃喃地重復著，小臉一點點垮下來，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像漲潮的海水，

“那……那他們不要小川了嗎？為什么不帶小川一起去？”

小川聲音里帶著哭腔，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我要爸爸媽媽……現在就要……”

小川撲進阿城懷里，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體因為極度的委屈和傷心劇烈地顫抖著。

阿城緊緊抱住弟弟，那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T恤，灼燒著他的皮膚，也灼燒著他的心。

阿城用力地抱著，下巴抵著小川柔軟的發頂，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壓抑著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悲鳴。

他什么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一遍遍笨拙地、徒勞地拍著小川瘦弱的背脊，感受著懷里這小小身體絕望的抽泣。

“他們……不是不要小川……”

過了很久很久，小川的哭聲才漸漸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阿城才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他們……只是變成天上的星星了。”

阿城抬起頭，望向窗外已經暗下來的天空，幾顆疏星剛剛顯露，

“你看，天黑了，最亮的那兩顆，可能就是爸爸媽媽。他們會在天上看著我們，保護我們。”

這個比喻如此老套而無力，但阿城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說辭。

小川從哥哥懷里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向窗外深藍色的夜空，努力尋找著那“最亮的兩顆”。

小川抽噎著，小臉上淚痕交錯：“真……真的嗎？他們……能看見小川嗎？”

“能。”

阿城用力點頭，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

“一定能。所以小川要好好的，要乖，要聽話，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著呢。”

阿城用手背胡亂抹去小川臉上的淚水，

“哥哥會一直陪著你，我們倆一起，好不好？”

小川看著哥哥紅腫的眼睛里那份沉重的堅定，又望了望窗外閃爍的星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小小的身體依舊依偎在哥哥懷里，帶著一種驚魂未定的依賴。

那晚，小川是蜷縮在阿城身邊睡著的，小手緊緊抓著哥哥的衣角，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微微蹙著，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家徒四壁，父母留下的那點微薄積蓄在辦完后事和處理各種雜費后，已經所剩無幾。

阿城看著空蕩蕩的錢包，知道坐吃山空的日子撐不了幾天。

高考結束的短暫茫然迅速被巨大的生存壓力碾碎。

他必須立刻找到工作，養活自己，養活小川。

第二天一早，阿城把小川送到學校，特意又去找了宋老師，簡單說明了家里的情況。

宋老師看著他年輕卻寫滿疲憊和決絕的臉，眼眶紅了，用力點頭：

“阿城，你放心去，小川在學校有我看著，放學我送他回去，或者讓他等我一會兒都行。你……別太拼了，注意身體。”

“謝謝宋老師。”阿城深深鞠了一躬，喉嚨發緊。

阿城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自行車，開始在縣城里轉悠。

他的目標很明確：離家近，時間相對穩定，能方便照顧小川放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