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倒真不是阿諛奉承，對于一個前世的種花家五好青年而言，顧懷對戚繼光的敬仰是刻在骨子里的。

小姜氏似乎對他這突如其來的鄭重有些意外，眼神微微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原先的清冷：“家母雖是女兒身，卻也得傳了戚家刀法的幾分真髓。但我天資愚笨，盡管自幼隨母習武，卻也只學了些皮毛。”

顧懷趕忙連連搖頭：“娘子太謙虛了！那絕對是真傳！”

他頓了頓，想起小姜氏的身世，又聯想到自己，試探著問：“那…后來岳母大人……”

“母親在我十二歲那年病逝了。”小姜氏的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太多波瀾，“后來，我那主母為了穩固她親生女兒的地位，也為了清除我這個礙眼的庶女，她亟需將我‘處理’掉。而那時，我那母親恰巧在京城省親，而宣寧侯府六爺的名聲……”

她看了顧懷一眼，未盡之意不言而喻：“一個聲名狼藉的侯府庶子，一個五品文官家不受待見的庶女，豈非‘天作之合’？于是，我便北上成了你的妻。”

顧懷聽得心頭一陣發堵，既是替小姜氏惋惜與不值，也有感同身受。

他苦笑搖頭道：“如此說來，咱們倆倒真是同病相憐。我那好母親，主母胡氏，不也是把我當成棄子打發了？大哥娶的是北直隸巡撫的千金，三嫂是皇商巨富之女，四弟未過門的媳婦更是鎮國公府的掌上明珠……她們娘家煊赫，自然能成為夫婿爭權奪利的助力。只有你我……”

他攤了攤手，自嘲道，“一個五品文官家的庶女，一個頂著侯府名頭卻只能撈個試百戶的庶子，咱倆綁在一起，在這泥潭里撲騰。”

小姜氏聽著他略帶自嘲的剖析，沉默了片刻。顧懷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極淡的落寞。

這種情緒出現在她這張總是清冷無波的臉上，格外讓人心頭發緊。

“但是！雖然他們家世好，”顧懷立刻坐直身體，語氣斬釘截鐵，帶著十二萬分的真誠，目光灼灼地看著小姜氏，“但她們都沒你好看！真的！我顧懷敢對天發誓！”

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點傻氣的直白夸贊，讓小姜氏明顯愣了一下。

隨即，她那雙漂亮的杏眼微微睜大了些，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竟破天荒地對著顧懷翻了一個極其生動的白眼！

那瞬間流露出的風情，帶著點嗔怪，又帶著點無可奈何，如同冰山上驟然綻放的雪蓮，美得驚心動魄！

顧懷看得呆住了，心臟不爭氣地狂跳了幾下。

就在這氣氛有些微妙升溫的時刻，小姜氏卻移開了目光，望向窗外飛逝的田野，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又清晰地傳入顧懷耳中：

“姜不寒。”

她頓了頓，補充道：“我的名字，姜不寒。”

顧懷這回過神來，品味著這個名字：“不寒……不畏寒霜？好名字！人如其名！”

他由衷地贊道。

小姜氏沒有回應，只是側臉對著他，耳根處似乎泛起了一抹極淡極淡的紅暈，在陽光的映照下，幾不可察。

馬車繼續前行，車廂內的氣氛似乎悄然發生了某種變化，不再是單純的戒備和疏離，多了一絲若有似無的難以言喻的曖昧和暖意。

然而，這份短暫的寧靜并未持續太久。

黃昏時分，馬車抵達了德州境內一處頗大的官驛。官驛兩側皆是綿延數十里的蘆葦蕩，它們隨風起伏，宛如驚濤。

驛站規模不小，卻透著一股異樣的冷清。本該人來人往喧鬧嘈雜的院落，此刻竟靜悄悄的，只有幾盞昏黃的燈籠在暮色中搖曳。

進入驛站大門后，護衛們已下馬栓好了韁繩，而頭領李苛上前交涉。

門口的驛丞是個干瘦的中年人，臉色蒼白，眼神閃爍，帶著濃重的驚惶和疲憊，說話都有些不利索：“大…大人恕罪！驛站…驛站近日…不太平！客房…客房都滿了！實在…實在安置不下貴人們了！煩請…煩請貴人們去…去別處吧！”

他一邊說，一邊緊張地朝驛站深處張望。

顧懷和姜不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警惕。

這驛丞的態度實在是太反常了。

“客房滿了？”護衛頭領李苛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聞言眉頭緊鎖，指著院內幾間明顯黑燈瞎火且空無一人的房舍，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那些屋子都空著！你當我們是瞎子不成？！”

“不不不！大人！諸位大人誤會了！”驛丞臉色煞白如紙，額頭冷汗涔涔，連連擺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是里面…不太干凈！鬧…鬧耗子！對！鬧耗子！咬死了好幾匹馬！怕…怕驚擾了貴人！真的不能住啊！諸位行行好，去別處吧！”

“耗子？”顧懷心頭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除了塵土和馬糞的味道，隱隱約約，似乎真的飄來一絲極其細微的、熟悉的……腐臭味！

“耗子還能咬死馬？你他媽的唬誰呢？”李苛旁邊一個臉上帶疤的叫許虎的老護衛王五嗤笑一聲，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老子走南闖北，還沒見過這么大的耗子！驛丞，你莫不是……”

“小心！！”

話音未落！就在這時！

“嗬——！！！”

一聲凄厲非人、充滿了無盡饑餓和暴戾的嘶吼，猛地從驛站深處的一排馬廄方向炸響！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如同打開了地獄的閘門！

“不好！”姜不寒臉色劇變，瞬間按住了腰間的刀柄！

幾乎是同時，驛站那排馬廄的破爛木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內部撞開！幾個衣衫襤褸、動作扭曲僵硬的身影嘶吼著沖了出來！它們皮膚青灰潰爛，雙目翻白，嘴角流淌著渾濁的涎液和暗紅的血跡，目標明確地朝著馬車和活人撲來！

是惡鬼！而且不止一個！

“惡鬼！是惡鬼！”李苛臉色劇變，厲聲咆哮，“結陣！拔刀！護住六爺六奶奶！”

他反應極快，長刀瞬間出鞘，寒光一閃！隨行的護衛也紛紛抽刀，但事發突然，距離太近，瞬間就有一名外圍的護衛被撲倒，慘叫聲和令人牙酸的撕咬聲同時響起！

“啊——！”一個站在外圍、顯然是新來的年輕護衛猝不及防，瞬間被撲倒！慘叫聲和令人牙酸的撕咬聲混合著惡鬼興奮的“嗬嗬”聲，瞬間打破了夜的寂靜！濃烈的血腥味如同潑墨般在空氣中炸開！

血腥味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阿利！”另一個護衛見狀目眥欲裂，就要沖過去救人。

“別過去！大家記住！砍脖子！要砍脖子！”李苛身邊的疤臉老護衛經驗豐富，見狀不妙一把拉住他，自己則揮刀狠狠劈向另一頭撲來的惡鬼脖頸！

咔嚓！

顧懷只覺得那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腐臭混合著濃烈的血腥氣，如同實質般狠狠撞進他的鼻腔！

更可怕的是，那股被他死死壓抑在心底的、對溫熱血肉的原始渴望，如同被點燃的炸藥，轟然爆發！

他的眼睛瞬間充血泛紅！視野邊緣仿佛蒙上了一層血霧！喉嚨里發出低沉的、野獸般的嗬嗬聲！

一股狂暴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奔涌，幾乎要撕裂他的理智！他死死攥住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劇痛強迫自己清醒！

“待在車里！”姜不寒厲喝一聲，一腳踹開車門，身形如電，已如離弦之箭般撲向最近的一頭惡鬼！她手中的倭刀在昏暗的暮色中劃出一道凄冷的寒光！

而顧懷，在聞到那濃烈血腥氣的瞬間，目光卻不受控制地死死釘在了姜不寒因劇烈動作而微微露出的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頸上！

那跳動的血管，在血色的視野里，散發著致命的誘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