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山頂的喧囂漸漸被無垠的寂靜吞沒。落日徹底沉入西邊的山坳，只在天際線殘留下一抹暗紫的余燼。山風變得更大，帶著刺骨的寒意席卷過觀景臺。最后幾片被晚霞染紅的云層也失去了光彩，整個天地迅速被暮色的深藍浸透。

沈亦身上那件廉價的沖鋒衣被風灌得鼓脹起來，終于抵擋不住夜露山寒的侵襲，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剛才那罐“青川小麥汁”帶來的微弱暖意和上頭感，早被凜冽的山風吹得無影無蹤。

他看了看手機屏幕上1%的可憐電量警告和直播軟件不斷跳出的“信號微弱”提示，再看看山下那遙遠的、星星點點的燈火人家——下山的路還有很長一段。

“家人們，”沈亦對著鏡頭，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抖，帶著明顯的疲憊，“今晚太嗨了！感謝大家的熱情和支持！我得趕緊下山了，不然……估計明早山頭得多一尊詩人凍干標本！”

彈幕瞬間被【心疼沈老師】、【趕緊下山！注意安全！】、【凍干詩人什么鬼哈哈哈】、【期待你滿電回歸！】刷屏。

“今天就先到這里吧！后續直播預告會發在動態！大家早點休息！我們……江湖再見！”沈亦笑著揮手告別，按下了結束直播按鈕。

手機屏幕瞬間暗下，徹底回歸一塊冰涼的廢鐵。周遭真正的、龐大的、毫無雜音的夜幕轟然降臨。城市的萬家燈火在極遠處如同虛幻的星河，更襯出此地原始的黑暗和寂靜。

沈亦借著微弱的月光辨認下山小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挪。疲憊感如同潮水般襲來，肌肉酸痛，胃里那點面包火腿腸頂不住饑寒交迫。但他心里卻鼓脹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沉甸甸的滿足感，支撐著沉重的雙腿。

等跋涉回到市區邊緣那破舊的出租屋樓下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樓道里是熟悉的、混雜著油煙和潮濕的異味。掏鑰匙開門，破舊的木板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沈亦憑著記憶摸到開關。啪嗒！昏黃的白熾燈泡閃了兩下才穩定下來，照亮了這個逼仄、滿是灰塵、卻暫時屬于他的十平米空間。

他第一時間把沒電的手機插上充電器。充電指示燈亮起的微弱紅光，像暗夜里的信號燈塔。然后，他幾乎是撲向那張行軍床，連沖鋒衣都沒力氣脫，就這么面朝下把自己砸進了勉強還有點棉絮的被褥里。

累！骨頭散了架似的累！精神上的亢奮和肉體上的疲憊激烈地撕扯著他，幾乎是臉沾到枕頭皮的瞬間，意識就沉入了無邊的黑暗。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

直到下午兩點的陽光，如同探照燈一樣通過那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無情地刺在他眼皮上，沈亦才痛苦地呻吟一聲，掙扎著醒來。

頭痛欲裂！喉嚨干渴得像被砂紙磨過！

但身體殘留的記憶——那爆棚的直播間彈幕、巨額打賞入賬的短信提示音、王總監亢奮的連麥尖叫——瞬間又涌了回來！

“錢！”沈亦像被電了一下，猛地從床上彈起！慌亂地摸向床頭充電的手機。

開機！

屏幕亮起，緩沖……

然后——

嗡！嗡！嗡！嗡！嗡！……

手機像癲癇發作般在他掌心里瘋狂震動！連綿不絕的信息提示聲，短信、微信、未接來電通知……如同積壓了二十四小時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手機界面的平靜！

短信99+！

微信99+！

未接來電記錄列表長得幾乎要拖到屏幕外，密密麻麻的陌生號碼！

還有星海直播APP的99+平臺通知和后臺提醒！

沈亦看得頭皮發麻！他粗略掃了一眼短信內容：

【星海直播】王總監：沈爺！醒了嗎？合同發了您郵箱！條件頂格！看下回我！

【XX出版社高級編輯李峰】：沈先生您好，冒昧聯系，我是青陽文藝出版社副主編，對您直播詩詞的深度開發意向……

【青陽作家協會王干事】：沈亦先生，謹代表青陽作協誠摯邀請您加入，您作品的原創性和影響力令人驚嘆！

【白熊TV版權部張麗】：沈老師您好，白熊愿提供高于星海30%的獨家簽約金+頂級流量扶持！詳情請致電……

【天藝傳媒藝人部】：沈先生您好！您的外形與才華極具包裝價值，誠邀您參與我們《詩詞江湖》綜藝錄制，一期酬勞50W起……

短信五花八門，從文學出版到娛樂明星打造，從協會招攬到平臺挖角，看得沈亦眼花繚亂。他點開微信，通訊錄添加請求爆滿！頭像五花八門，昵稱從“崇拜您的詩粉小美”到“版權運作專家大劉”應有盡有。

他再點開星海后臺：昨天直播的錄播切片視頻點擊量已經突破500萬！平臺推送首頁！粉絲數一晚暴漲40萬！后臺可提現金額赫然顯示：￥153，248.88！

看著那一串實實在在的數字，沈亦的心臟再次不爭氣地狂跳起來！昨天山頭的恍惚感被真實的可支配財富徹底取代！自由！這就是他媽的自由！

他直接從床上蹦了下來！什么協會！什么綜藝！什么出版社！都先靠邊站！老子現在只有一個念頭：改善民生！

他沖到洗手間，用冷水狠狠沖了幾把臉，看著鏡子里胡子拉碴、頭發凌亂卻眼神賊亮的自己。

“第一步！”他對著鏡子里的土狗宣布，“搬家！立刻！馬上！給老子換個大點、陽光好點、最好帶個能看到風景陽臺的地方！”這破地方再住下去，靈感都發霉了！

“第二步！”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祭五臟廟！必須是大餐！紅燒肉必須點兩份！一份現吃！一份打包半夜當宵夜！”

想到就要做到！沈亦揣上剛恢復元氣的手機和充電寶，雄赳赳氣昂昂地沖出了出租屋的門檻，直奔附近口碑最好的中餐館！兜里有錢，走路帶風！

暴富后的第一頓午餐，沈亦吃得酣暢淋漓！醬燒豬蹄、松鼠桂魚、蟹黃豆腐……管他什么卡路里！管他什么油膩！久違的肉香和油脂的幸福感讓他每一個毛孔都在歡呼！他甚至真的點了兩份紅燒肉！吃得滿嘴流油！

吃完午飯，他立刻聯系中介看房。下午一口氣跑了四個小區，最終在傍晚時分，以每月3500元（押一付三）的價格，簽下了一套市區邊緣小高層的一室一廳精裝公寓。雖然不是市中心豪宅，但干凈、敞亮、帶個能看到城景的飄窗！

痛快地刷了卡，看著中介遞來的鑰匙，沈亦心潮澎湃。搬家！立刻！趁著天還沒黑，他叫了輛小貨車，風風火火把出租屋那點寒酸家當——行軍床、破書桌、舊登山包、幾件衣服——一股腦塞上車，火速奔赴新家！

新家是硬裝交房標準，簡潔干凈。沈亦把那張硌人的行軍床往臥室一扔，桌子在客廳落地窗前支好，衣服塞進空蕩蕩的衣柜。他拉開窗簾，外面是城市的萬家燈火初上，視野開闊。一屁股坐在光禿禿的地板上，看著空空蕩蕩卻無比明亮的房間，他終于真正地、徹底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有錢了！有房了！自由了！

打開手機，信息轟炸依舊持續。但他現在心態完全不同了，帶著點暴發戶的懶洋洋。他慢悠悠地點開郵箱，看到了王總監發來的那份長達二十頁、條款詳盡的頂級直播合同，掃了一眼那驚悚的簽約金額和各項扶持資源。

又點開微信，忽略了大部分添加請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星海直播平臺】系統發來的一個提醒上：

您收到來自用戶【晴空晚霞】的站內私信。

沈亦的心跳漏了一拍！這位大佬還沒放棄？昨天那通線上線下混合雙打還不夠？

他好奇地點開私信窗口。沒有表情，沒有客套，只有一段簡練得如同古文公文般的文字：

【晴空晚霞】致【山野散人沈亦】：

一、昨日直播所誦《將進酒》片段，氣勢雄渾，千古罕見。然，“千金散盡還復來”一句，其“復”字于此處依唐韻，當屬入聲字仄，與上句“莫使金樽空對月”之“月”入聲仄相押，本無不妥。

二、然，“復來”之“復”，于《廣韻》或《集韻》中，入聲有“房六切”之讀法屬屋韻，作“再、又”解；亦有去聲“扶富切”宥韻，表“回答、報答”意。今觀上下文“千金散盡還復來”，當取“再、又”之意，理當用入聲。

三、然沈先生直播念誦時“還復來”三字皆重，“復”字發音宏亮延展，于聽覺上顯揚，略有近似平聲或去聲之感，疑誤聽眾以“復”為平聲之誤。若依古調吟唱，此處‘復’字當短促沉抑方合韻格。此乃晚晴細微觀察，或為吹毛求疵，然關乎吟誦韻味與古法傳承，特此說明，供君參考。

四、《文韻集》部分孤本影印資料已整理，待沈先生靜心時有暇，可私下切磋。

晚晴即日

沈亦瞪著這條信息，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鴨蛋。

空氣凝固了足足十秒。

“我……操？！”

一聲發自靈魂深處的驚嘆，打破了新房的寧靜。

他剛擺脫了破出租屋！

他剛搬進了明亮的公寓！

他剛吃了兩碗紅燒肉感覺自己終于像個人了！

結果……這位晴空晚霞大佬！隔著網絡！隔著時空！居然把他昨天酒后隨性狂吼時一個字的發音音調輕重！給摳出來了？！還他媽引用了《廣韻》、《集韻》和什么孤本《文韻集》進行跨時空聲討？！一本正經地跟他討論一個字的入聲在吟唱時該怎么處理才夠“古法”？！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荒謬、震撼、哭笑不得、以及一絲絲真切的毛骨悚然的感覺，順著沈亦的脊椎骨一路麻到天靈蓋！

這已經不是顯微鏡成精了！這簡直是靈魂深處裝了納米級聲紋分析儀外加二十四小時無死角盯梢器的超級學術偏執狂啊！

他看著那空蕩蕩的客廳，再看看手機屏幕上那條信息量爆炸、邏輯嚴密到令人發指的“聲討信”，沈亦一屁股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捂住了臉。

“媽的……老子紅是紅了……但這日子……怎么好像……更他媽不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