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河畔有一座叫易水的鎮子,鎮子不大,街道不是直的,常年生活在這座鎮子的人把此處的街道稱之為斧頭街,言下之意便是這條街形狀酷似斧頭了。這一天,從街道的斧柄處踉蹌著走來一個身著褐色的襤褸衣衫的少年,他蓬頭垢面,似乎多日未洗臉一樣,嘴唇干裂,唯獨一雙眼睛,泛著野狼一般的目光。少年背后用一根藤條綁著一柄黝黑的斧頭,正站在一面寫著“若水宗”三個字的大旗下,用無喜無悲的目光盯著面前的一個店鋪,那店鋪門頭掛著一塊藍色的牌匾:外事堂。
斧頭街的晨霧帶著濕冷的潮氣,纏繞著陸無妄破麻袋似的衣衫,更添幾分狼狽。他站在“若水宗”的大旗下,目光如受傷幼狼,死死盯著那面“外事堂”的藍匾。匾牌光鮮,他想知道這這叫若水宗的宗門到底是什么存在。
他清晰地記得他離開龍潭尋找到村子的夜晚。村子里一片灰燼,火光沖天,大椿村熟睡的平靜被凄厲的哭喊與刀劍交鳴撕得粉碎。他藏在柴垛的夾縫里,透過縫隙,看到熟悉的啞叔、笑呵呵的劉嬸倒在血泊中,也看到了那在火光中揮舞、繡著水波暗紋的兵刃——若水宗的標記!少年想喊,想尋找爹的影子,可是什么也沒發現。僥幸帶著女兒躲起來的李叔,硬撐著帶他逃進更深的山里,最終傷勢過重,沒熬過那個晚上。臨死前,李枯槁的手攥著他,渾濁的眼里是刻骨的恨意和最后的叮囑:“妄兒…活下去…離…若水…宗…遠點…查…,找你爹……”話未說完,人已氣絕。臨死前把年紀和無妄相仿的女兒——李凡一,托付給少年,姑娘李凡一成了少年唯一的伴。
“活下去,查清楚,找你爹。”這九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陸無妄十二歲的心上。數月來山林野人般的生活,茹毛飲血,與獸爭食,無數次在尋找家的路上死里逃生,早已磨去了他所有的稚嫩,只剩下冰冷的隱忍和刻骨的仇恨。
他不是貿然來這易水鎮的。若水宗需要用柴,這是他和爹以前最主要的生計來源,也是他現在唯一能想到、混進這個龐然大物邊緣打探消息的門路。報仇?他還太弱小。但他記住了李叔的話:活下去,查清楚,找到爹。從這一刻起,少年知道他需要蟄伏,需要變強,需要利用一切機會,了解這個沾滿同村鮮血的宗門。
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戾氣,陸無妄邁步踏進外事堂。檀木柜臺后,一個滾圓的肉球堆在椅子上,油光滿面的胖執事正捏著一顆花生米丟進嘴里,眼皮懶洋洋地掀起一條縫瞥了他一下。
“嘖,繳柴禾的?柴禾放后院,牌子領了找王三登記。規矩:一捆柴,半斤粗麥餅。”胖執事的聲音如同公鴨,帶著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看你這樣子,山里爬出來的?晦氣,趕緊搬完走人,別在這兒礙眼。”
陸無妄沉默著點點頭,一聲不吭地轉身去后院卸柴。隱忍,像塊石頭壓在心底。他現在就是一塊不起眼的石頭,一塊沾滿泥巴、破破爛爛的青石。
后院柴垛如山,氣味混雜。剛放好柴,身后就傳來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
“哎呀呀!兄弟!新面孔啊?嘖嘖嘖,這身板兒…你這幾年是吃土長的吧?瞧這衣服破的,比老朱我這補丁摞補丁的圍裙還慘烈!慘不忍睹!慘絕人寰啊!”
陸無妄回頭,只見一個身材同樣不高,但寬度至少是自己一倍半的胖子,穿著件油膩膩、沾滿各種不明污漬的灰色褂子,上面果然打滿了形狀各異的補丁,像一個行走的乞丐百衲衣。胖子臉上堆著夸張的笑容,手里還揮舞著一把沾著菜葉的鍋鏟,兩步就躥了過來。
“在下朱大胖!”胖子一拍胸脯,肥肉震顫,“江湖人稱‘灶臺及時雨’,‘伙房賽孟嘗’,伙房幫工是也!專管這些柴火牲口!兄弟貴姓?”他湊近了,一股濃烈的蔥姜蒜混合剩飯菜的味道撲面而來,陸無妄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吳旺。”陸無妄惜字如金,警惕地看著這個過分熱情的家伙。他需要的是信息,不是麻煩。但眼前這胖子,渾身散發著麻煩精的氣息。
“吳旺?呦這名兒有講究,旺字好,發財的命呀!”朱大胖完全沒在意陸無妄的冷淡,自顧自地大呼小叫,唾沫星子橫飛。“不過吳兄啊,你運氣好啊!今天第一天就碰上咱老朱值班!來來來,牌子趕緊拿著!”他塞給陸無妄一個油膩的木牌,“王麻子那廝摳門得很,一張餅他能掰成三份發,回頭找老朱我,我幫你克扣…呃,爭取!對,爭取合理權益!保管比餅大,能大一圈兒!”他說著,還用手夸張地比劃了一個盤子大小的圓。
陸無妄捏著那油膩膩的木牌,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這胖子…腦子是不是也被豬油糊住了?話癆,聒噪,不著調。但他那雙小眼睛里閃爍著市儈的精明和一點近乎愚蠢的真誠。
“多謝。”陸無妄再次吐出兩個字,準備離開。他得盡快找點吃的,然后找個角落藏起來,先解決他和凡一的吃飯溫飽。在山洞里運轉得自龍潭的那套殘缺吐納法門。
“哎哎哎!別急啊旺兄!”朱大胖一把拉住他滿是破洞的袖子,“咱這外事堂后面就是伙房澡堂子!看你這風塵仆仆的樣兒,都成泥猴了!趕緊去洗洗,算你碰上好人了,今兒澡堂子我當值,免費!”他擠眉弄眼,“洗完保證神清氣爽,說不定還能白得塊香胰子,嘿嘿,老朱我順手牽羊…呃,勤儉持家的本事那可是一流!”
免費的澡堂?熱水?這誘惑對在山里風餐露宿了幾個月的陸無妄來說,著實不小。身上的泥垢污漬不僅不舒適,也容易暴露行蹤和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看著朱大胖熱情洋溢(且油膩無比)的臉,陸無妄最終點了點頭。或許,這個話多又貪小便宜的胖子,也能成為某種渠道?至少,混在這樣一個人身邊,自己這塊不起眼的石頭,會更不引人注目。
澡堂里蒸汽彌漫。陸無妄將自己浸入溫熱的水中,久違的暖意瞬間包裹了僵硬的身軀,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他閉上眼,一邊仔細清洗,一邊強打精神,默念爹留下的殘缺口訣,體內真氣緩緩游走。那道寄居在他眉心上丹田的“北冥劍魄”如同一顆冰冷的星辰,沒有絲毫反應,但每當他凝神探查,都能感到一股潛藏的、令他心悸的鋒銳。
隱忍,變強。滄溟鏡貼身收著,冰涼一片。河圖洛書,爹爹在哪里,為什么幾個月之后才屠村……一切的線索都像亂麻。唯有力量,才是最可靠的東西。熱氣蒸騰中,他瘦削的身體下,筋肉在松弛中悄然繃緊,眼神透過水霧,比這易水鎮清晨的霜霧還要冷上三分。而在隔壁水霧繚繞的地方,朱大胖那五音不全的跑調歌聲正豪邁地唱著:
“我在那個疙瘩梁上站吆,妹妹你可看得見呀,一日不見妹妹我心里慌,什么時候我娶你進門做商量吆!”
朱大胖的歌聲帶著一種沒心沒肺的快樂,穿透水汽,驅散了一點周遭的壓抑。陸無妄緊繃的神經似乎也跟著那不著調的音調,微微松動了一絲。然而這輕松的氛圍并未持續太久。
“嘎吱——”澡堂破舊的木門被猛地推開。濕熱的霧氣中,一個瘦高的人影堵在門口,雙臂抱胸,正是之前門口那神色倨傲的胖執事。他嫌惡地掃視著霧氣中赤裸的幫工們,最后目光釘子似的落在角落里的陸無妄身上。
“新來的?叫吳什么?”聲音尖利,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訊意味,“過來!”
朱大胖的歌聲戛然而止,濕漉漉的腦袋從隔壁探頭出來,堆起一臉諂媚:“喲!李管事!您老也來泡泡消遣?這點小活兒哪值得您費心吶,有事吩咐小的就成!這小陸兄弟剛來,不懂規矩,我給您……”
“閉嘴!朱油頭!”李管事目光如刀剮向朱大胖,“伙房的咸鹽罐子又是你偷摸加料的?想齁死誰?!滾一邊去!”朱大胖脖子一縮,趕緊縮回水里,只留兩個眼睛咕嚕嚕地轉。李管事重新盯住陸無妄:“愣著干什么?滾過來!”
陸無妄緩緩從水中站起,水珠沿著他精瘦卻已初顯線條的背脊滑落。磨難讓少年的心更加沉穩,但這并不意味著順從會帶來安全。他沉默地走近幾步,在距離管事三步的地方停下,垂著眼,像一截毫無生氣的木頭。
“你就是用那種藤條捆的柴?”李管事的目光銳利地掃過他放在衣物堆旁、用來捆柴的粗壯椿樹皮藤索,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那捆法,簡潔、牢固,帶著山野特有的氣息,特別是收尾的那個結扣……李管事的眼皮跳了一下。
陸無妄心頭猛然一緊。他捆柴的手法是大椿村代代相傳的,一個特殊的活結扣,外面極少見到。難道……?
他喉嚨發干,勉強擠出聲音:“是。”聲音低啞。
“哼,野路子!”李管事冷哼一聲,試圖掩飾那一閃而過的情緒,轉而厲聲呵斥:“記住!外事堂自有外事堂的規矩!雜役每月例錢三塊粗餅,食宿自理,卯時起,亥時息,敢有遲到怠工、手腳不干凈……”他抬手就想習慣性地去戳陸無妄的額頭,目光卻正好撞入陸無妄抬起眼皮的雙眸。
那眸子漆黑,深不見底,像暴風雨前死寂的寒潭。里面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片凍徹骨髓的平靜,平靜下,似乎又壓抑著什么即將破土而出的、極其危險的東西。洗完澡重新背在少年背上的黝黑斧頭微微顫抖了一下,似乎不只是能砍柴這么簡單,。李管事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一股寒意莫名其妙地從尾椎骨竄上后腦勺。這小崽子……眼神怎么這么瘆人?
“嗤!”一聲刺耳的裂帛聲打破了這詭異的僵持。李管事肥大的腰間,那條看起來簇新的絲綢腰帶,毫無征兆地從中斷裂!褲腰瞬間松垮,絲綢褲差點當場滑落!
“哎呦!”李管事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抓住褲腰,面紅耳赤地夾緊雙腿,剛才的氣勢蕩然無存,只剩下狼狽不堪。他驚恐地看向四周蒸騰的水汽,什么也看不見。“誰?誰干的?!!”他氣急敗壞地吼叫,目光驚疑不定地掃過水中一臉無辜的幫工們,最后狠狠剜了低著頭、看起來無比老實的陸無妄和裝傻充愣的朱大胖一眼。
“晦氣!真他娘的晦氣!”李管事提著褲子,夾著腿,一步一蹭地倉皇逃離了澡堂。
直到李管事的腳步聲消失,澡堂里才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哄笑聲。朱大胖猛地從水里冒出來,臉都憋紅了,拍著水花笑得直打嗝:“哎喲喂我的娘哎!笑死爺爺了!旺兄看見沒?看見沒?‘褲帶殺手’!哈哈哈!定是李扒皮缺德事干多了,皂角仙顯靈啊哈哈哈!”
他擠眉弄眼地湊近陸無妄:“露兄你好福氣啊!剛來就見識了咱外事堂這‘斷帶驚魂’的名場面!這可比話本子精彩多了!”他壓根沒懷疑這事與他口中的“旺兄”有關。
陸無妄面上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沉靜木訥,只是低垂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冰冷的嘲弄。他的右手在朦朧的水汽中輕輕摩挲了一下黝黑的斧柄,一道微不可查的青色氣芒在斧刃的殘缺處一閃即逝。剛才那一瞬,一股暴戾之氣幾乎失控沖斷對方的脖子,最后關頭,他將這股暴戾引向了那根腰帶。力量……還是太弱了,完全無法控制劍魄引動的真氣流向。
“北冥飲魄,河圖歸位……”冰棺女子的話再次回響。這劍魄不僅是他復仇的利器,更是一個會隨時噬主的炸彈。
“走走走!旺兄別愣神了!今天這澡洗得值,回頭我請你喝刷鍋水!哦不,是高湯!”朱大胖絲毫未覺陸無妄的異樣,興致勃勃地拖著他起來,“先把那半斤餅子領了墊墊肚子是正經!王麻子那里還得好大一會兒功夫咧,咱先去我小窩那兒瞇會兒!”
他絮絮叨叨地拉著還有些僵硬的陸無妄走向伙房后墻根一個用破油氈和爛門板搭成的、勉強能稱之為“窩”的地方。
與此同時,外事堂側廳,提著褲子的李管事驚魂未定,臉上卻再無之前的倉皇,而是布滿陰鷙。他從懷里掏出一面刻著水波紋的玉符,手指灌注真氣,急切地寫著:
“報!易水鎮外事堂發現可疑目標。特征:少年,身形瘦弱襤褸,眼神異于常人。精通大椿村獨有的‘鎖山扣’。柴捆手法雷同……疑點巨大!今日其現身時,懷中有不明波動,與一月前‘椿樹掃尾’行動失敗當晚地脈監測到的微弱殘余相符,但無法確認。其人極危險,疑似身懷邪物(疑似引發腰帶斷裂之因)。請速派人詳查身份根底,此人或與逃逸目標‘黑斧遺孤’有關聯!”玉符光華一閃,信息已然傳出。李管事眼神冰冷,露出一抹殘忍的獰笑。
(下一章節)第四章暫住
陸無妄目睹大椿村的慘狀,少年暗自想,如果是他一個人,倒也無所謂,完全可以遁入山林,去修煉北冥功法,可是身邊多了一位叫李凡一的姑娘,那是他在村上唯一的伙伴,李叔和全村人的死,爹爹的失蹤,都成為他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既然暫時走不了,不如想辦法借助朱油頭在所謂的“外事房”先找個安身之處,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