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落霞燼
- 莫知記
- 白晝已昏
- 4548字
- 2025-06-07 21:27:53
廬山深處,藥谷幽寂。爐火晝夜不息,藥香彌漫,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與孤寂。云蘅如同自我囚禁的幽靈,守著丹爐,守著那份破碎的婚書與斷刀。七日,整整七日,她以血為引(取自身腕間蘊含異力的精血),以淚為薪(心頭那無法言說的痛楚),將石鐘乳髓的冷冽、東林晨露的澄澈、廬山石耳的沉厚,在“離一切諸相”的佛偈低吟中,熬煉成一碗色澤瑰麗如晚霞、卻散發著致命寒意的湯藥——“三辰歸元散”。
藥成之日,亦是心死之時。她封好藥瓶,托付給守候在谷外的疤眼張親信。沒有只言片語,只有山谷呼嘯的寒風,卷走最后一絲留戀。
鄱陽湖,煙波浩渺。殘陽如血,將浩瀚的湖面染成一片凄艷的霞紫。金國水師巨大的艨艟戰艦如同猙獰的巨獸,在湖心列陣,旌旗蔽日。船首高懸的完顏帥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透著志在必得的驕狂。主帥完顏宗弼(兀術)立于旗艦樓船,鷹視狼顧,望著遠處宋軍殘破的水寨。江州鹽運斷絕,水寨糧倉被焚,謝沉舟重傷失蹤,宋廷內斗不休…在他看來,拿下鄱陽湖,扼住大宋漕運咽喉,進而鯨吞江南,已是囊中之物。
然而,他并未察覺,在這片瑰麗而殺機四伏的霞光之下,一場由絕望與怒火點燃的反擊,正悄然展開。
謝沉舟佇立在一艘經過特殊改裝的快船船頭。他換上了一身玄色輕甲,肩胛處的傷口被仔細包扎,雖依舊隱隱作痛,但體內肆虐的鄱陽水毒已被那碗“三辰歸元散”徹底拔除!冰冷的藥力不僅滌清了鉛毒,更如同冰水澆頭,將他心中最后一絲殘存的情愫徹底凍結。此刻的他,眼神銳利如淬火寒冰,周身散發著一種摒棄了所有雜念、只為毀滅而生的凜冽殺意。斷情之痛,化為焚盡一切的業火。
疤眼張肅立一旁,獨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他身后,是數十條同樣經過偽裝、吃水極淺的快船。船體覆蓋著濕漉漉的蘆葦和草席,船艙內滿載的不是士兵,而是浸透了猛火油和硫磺的干草、松脂,以及特制的、以《武經總要》為藍本改良的“鐵鴟角”搭鉤(鉤尖淬有鄱陽湖特產毒魚草熬制的劇毒汁液)。這是謝沉舟孤注一擲的“火鴉戰術”!
“將軍,金狗主力已入‘草鞋夾’水域!湖底暗流在此交匯,按水文圖所示,半個時辰后,將迎來最大退潮!”一名精通水性的老漕工低聲稟報,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謝沉舟那幅殘缺的水文圖,雖失“鎖喉處”,但對鄱陽湖潮汐規律的記載,此刻成了決勝關鍵!
謝沉舟微微頷首,目光投向天邊那輪緩緩沉入湖面、將湖水與天空染成一片燃燒火海的落日。落霞的光芒,刺目而悲壯。
“傳令!”他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波瀾,“各船依計行事,借落霞光芒為號!待潮水轉向,順流而下,目標——金軍旗艦!焚其帥旗,斷其指揮!不死不休!”
“遵令!”低沉的應諾聲在船隊間傳遞,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與此同時,金軍龐大的艦隊中,一艘不起眼的副艦船艙內。云芷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形容枯槁,昔日明艷的臉龐只剩下死灰般的蒼白和深入骨髓的怨毒。她被軟禁在此,如同精美的囚鳥。錢萬通(秦檜死士身份已明)坐在她對面,慢條斯理地品著茶,臉上掛著虛偽的關切。
“芷兒,何必如此固執?謝沉舟已是窮途末路,待元帥拿下鄱陽湖,這江南便是我們的天下。趙公子雖在祭典中不幸…但為父定為你尋一門更好的親事。”他放下茶盞,眼中精光一閃,“只要你將‘那東西’的下落說出來。”
“那東西?”云芷抬起空洞的眼眸,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譏誚,“父親是說…那份能證明您和秦相爺如何用親生女兒做藥人試驗、培養死士的密檔嗎?”她輕輕撫摸著腕間一道細微卻無法消除的陳舊疤痕,那是無數次試藥留下的印記,“姐姐有馭水之能,我百毒不侵…都是拜您所賜啊,父親。”
錢萬通臉色微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機:“芷兒,休要胡言!為父是為你們好!這亂世,若無自保之力…”
“自保?”云芷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慘笑,打斷了錢萬通的話,她猛地站起,指向窗外如血的殘陽和浩渺的湖面,“看看這湖!看看這天!都被你們這些人的野心和骯臟染成了血色!姐姐被污為妖女!謝沉舟被逼入絕境!我呢?我是什么?一個失敗的試驗品?一個用來聯姻拉攏鹽梟的工具?還是一個隨時可以被滅口的棋子?!”
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眼中卻流不出淚,只有無盡的恨意燃燒:“那份密檔…就在我身上!有本事,你就來拿!拿我的命去換你的前程!”她猛地撕開衣襟一角,露出貼身藏著的一小塊硬物輪廓!
錢萬通霍然起身,臉上虛偽的面具徹底撕下,只剩下猙獰:“賤人!找死!”他五指如鉤,帶著凌厲的勁風,直抓云芷咽喉!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嗚——嗡——!”
一陣奇異的、如同群蜂飛舞般的嗡鳴聲,驟然從湖面四面八方響起!緊接著,金軍艦隊外圍警戒的船只上爆發出驚恐的呼喊!
“火船!宋軍的火船!”
“好多!從落霞方向沖過來了!”
“攔住它們!快放箭!”
錢萬通動作一滯,猛地撲到舷窗邊!
只見瑰麗如火的落霞光芒中,數十條覆蓋著濕草的快船,如同被晚霞點燃的幽靈火鴉,正順著陡然轉向、變得異常迅猛的退潮暗流,以驚人的速度,悄無聲息地沖向金軍龐大的艦隊!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鉆,遠超金軍預料!更可怕的是,這些火船在沖鋒過程中,船上的水手竟紛紛跳水,只留下無人駕駛的“火棺”!
“不好!是自殺火攻!”錢萬通臉色劇變!
金軍慌忙放箭!火箭如雨!但那些火船覆蓋的濕草延緩了燃燒,且沖鋒速度太快!更要命的是,落霞的光芒極其刺眼,正對著金軍瞭望哨的方向,嚴重干擾了他們的視線和判斷!
“轟轟轟!”
第一波火船狠狠撞上了金軍外圍的幾艘護衛艦!船頭特制的尖銳撞角輕易撕裂了船板!浸滿猛火油和硫磺的草料瞬間被引燃!烈焰騰空而起!毒煙彌漫!被淬毒“鐵鴟角”鉤住的船只,更是如同被毒蛇咬住,水兵試圖砍斷搭鉤,卻紛紛中毒倒地!
混亂!大火如同瘟疫般在金軍艦隊中蔓延!毒煙在密閉的船艙肆虐!金兵驚恐的慘叫和船只燃燒的爆裂聲震耳欲聾!
“目標!旗艦!撞沉它!”疤眼張在一條火船上嘶聲怒吼!他親自操舵,駕著燃燒的船體,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撞向完顏宗弼所在的巨大樓船!
完顏宗弼又驚又怒,指揮艦隊收縮,巨弩齊發,試圖攔截!
“就是現在!”謝沉舟眼中寒光爆射!他所在的指揮快船如同鬼魅般從混亂的戰場邊緣切入!他手中沒有令旗,卻舉起了一個巴掌大小、邊緣打磨得極其鋒利的物件——那是半片顏色深青、釉面瑩潤如水的青瓷碎片!
他將碎片高高舉起,精確地調整角度,對準了天邊最后一線、最為熾烈耀眼的紫紅色霞光!
一道凝聚了落日最后精華的、璀璨到極致的紫色光柱,如同神罰之劍,被青瓷碎片精準地反射出去!光柱劃破混亂的戰場,如同精準的燈塔,瞬間投射在疤眼張和另外幾艘沖向旗艦的火船上!
“信號!是將軍的信號!沖啊!”疤眼張和火船上的死士們看到那標志性的紫色光斑,爆發出最后的怒吼!無視了射來的巨弩和燃燒的船體,將速度提升到極致!
“保護元帥!”金軍旗艦上的護衛驚恐萬分!
然而,更致命的打擊來自水下!幾條偽裝成“沉船葬”浮木的小艇悄然靠近旗艦底部,艇上水鬼攜帶特制的鑿船鉆,在金兵混亂的注意力被火船吸引時,瘋狂地破壞著旗艦的船底!
“轟隆!!!”
疤眼張的火船,在紫色光斑的指引下,如同燃燒的隕石,狠狠撞中了金軍旗艦的側舷!巨大的爆炸伴隨著沖天烈焰!緊接著,另外幾條火船也如同跗骨之蛆,撞了上來!旗艦龐大的船體在連環爆炸和烈火中劇烈傾斜!船底被鑿穿,冰冷的湖水洶涌灌入!
完顏宗弼在親衛拼死保護下,狼狽地跳上救生小船,帥旗在烈焰中化為灰燼!
金軍旗艦的沉沒,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陷入火海和混亂的金軍艦隊徹底崩潰!兵敗如山倒!
戰場邊緣,錢萬通所在的副艦也遭到了火船波及,船尾燃起大火。他顧不得追殺云芷,在幾名死士護衛下,倉皇沖向救生艇。
云芷站在燃燒的甲板上,望著遠處那艘在落霞紫光中如同戰神般屹立的快船,望著船頭那個玄甲染血、指揮若定的身影——謝沉舟。他果然沒死!他贏了!為了那個女人…他贏了!
極致的嫉妒、被徹底拋棄的怨恨,以及對自己悲劇命運的絕望,如同毒火般焚燒著她最后的心智。錢萬通倉皇逃竄的背影映入眼簾,一個瘋狂而惡毒的念頭在她心中滋生。
“父親!”云芷突然開口,聲音異常平靜。
錢萬通腳步一頓,警惕回頭。
云芷臉上露出一個詭異而凄艷的笑容,慢慢向他走去:“您不是想要密檔嗎?女兒…這就給您。”
錢萬通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和狐疑。
就在云芷靠近的瞬間,她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揚起!寒光一閃!并非密檔,而是一支淬了劇毒的青瓷發簪!狠狠刺向錢萬通的心口!正是她大婚時戴的那支點翠步搖上拆下的!
“孽障!”錢萬通反應極快,側身避過要害,但手臂仍被劃開一道血口!劇痛讓他勃然大怒!他反手一掌,蘊含陰毒內勁,狠狠拍在云芷的胸口!
“噗——!”云芷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倒飛出去,重重摔在燃燒的甲板邊緣!大口大口的鮮血混合著內臟碎塊從她口中涌出!劇毒和內傷瞬間發作!
錢萬通看著自己迅速發黑的手臂,臉色劇變,再顧不得其他,在死士護衛下跳上救生艇,倉皇逃離。
云芷躺在冰冷的、混雜著血與火的甲板上,生命力在飛速流逝。她望著天邊那最后一抹凄美的霞紫,意識開始模糊。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如同疾風般掠過混亂的戰場,落在了她身邊——是謝沉舟!他解決了旗艦,第一時間搜尋而來,只為確認錢萬通的下落!
云芷渙散的目光聚焦在謝沉舟冷峻的臉上,那冰冷的殺意讓她心碎,卻也讓她感到一種扭曲的快意。她艱難地抬起手,指向錢萬通逃離的方向,用盡最后力氣,聲音嘶啞微弱,卻字字清晰:
“他…不是…我父親…是秦檜…安插…九江…的死士…頭目…我們…姐妹…都是…棋子…藥人…”
謝沉舟瞳孔猛縮!
云芷的嘴角溢出更多鮮血,臉上卻浮現出一種解脫般的詭異笑容。她看著謝沉舟,眼中沒有了癡戀,只剩下無盡的悲涼和一絲報復成功的快感。她輕輕哼唱起一首曲調古怪、如同童謠般的歌:
“白鹿踏霧來,青瓷碾藥開…”(聲音微弱,斷斷續續)
“雙生花并蒂,爐火煉形骸…”
“鉛毒蝕玉骨,血竭染嬰孩…”
“待到煙雨盡…咳咳…”
歌聲戛然而止,她猛地咳出大塊烏黑的血塊,眼神開始徹底渙散。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抓住謝沉舟的甲胄邊緣,指甲幾乎要摳進金屬里,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吹出:
“姐姐…也…一樣…我們…都是…怪物…秦檜…養的…怪物…”話音未落,她的手頹然垂下,眼中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只是那嘴角,依舊凝固著一絲怨毒而凄涼的弧度。
謝沉舟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封。云芷臨死的話,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臟!雙生花…藥人…秦檜…怪物…所有線索瞬間串聯!白鹿書院青瓷藥碾的試驗,云蘅的馭水異能,云芷的百毒不侵…原來都是人為制造的“怪物”!而幕后黑手,竟是當朝宰相秦檜!
他低頭看著云芷冰冷的尸體,第一次對這個癡纏他、怨恨他、最終因他而死的女子,產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憐憫?是厭惡?還是…一種同被命運玩弄的悲涼?
“將軍!金軍潰敗!完顏宗弼乘小艇逃往北岸!是否追擊?”疤眼張渾身浴血,興奮地沖過來稟報。
謝沉舟猛地抬頭,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瞬間被冰冷的殺意取代。他最后看了一眼云芷的尸體,聲音如同金鐵交鳴,斬斷所有心緒:
“窮寇莫追!清理戰場!救治傷員!即刻…班師回城!”他的目光,越過燃燒的湖面,投向江州方向。那里,還有更龐大、更黑暗的敵人,在等著他。而云蘅…那個同樣被命運詛咒的“怪物”…她此刻又在何方?
鄱陽湖的落霞漸漸熄滅,只余下滿湖燃燒的殘骸和漂浮的尸體,如同地獄的畫卷。勝利的號角吹響,卻帶著血腥的余韻和無盡的寒意。身世之謎如同沉重的枷鎖,在謝沉舟凱旋的歸途上,投下了巨大而猙獰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