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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煙鎖歸途

  • 莫知記
  • 白晝已昏
  • 4481字
  • 2025-06-07 21:28:13

鄱陽湖的烈焰焚盡了金國水師的野心,也焚盡了謝沉舟心中最后一點名為“情”的余燼。凱旋的號角響徹江州,卻吹不散彌漫在城池上空的陰霾與血腥。朝廷的敕封文書緊隨而至——以平寇之功,抵擅調(diào)水師、私啟戰(zhàn)端之過。謝沉舟官復(fù)原職,加授“江州防御使”。然,敕書末尾,一行朱批小字卻如淬毒的冰錐:

“前朝余孽,禍亂未靖,著即誅剿,以絕后患。”

“前朝余孽”。

這四個字,如同無形的枷鎖,狠狠勒緊了謝沉舟的脖頸。指的是誰?是那些在戰(zhàn)亂中失去家園、被逼落草的流民?是那些心懷故國、暗中抗金的義士?還是…那個擁有馭水之能、被污為“錢塘江神婆遺族”的女子?

謝沉舟站在重建的鄱陽水寨點將臺上,望著下方肅立的將士。疤眼張的獨眼閃爍著擔(dān)憂。將士們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主帥的崇敬,卻也難掩一絲對未來的迷茫。朝廷的態(tài)度,如同懸頂之劍。

他緩緩展開那幅染血的殘缺水文圖。圖上,“江州漕運鎖喉處”的朱砂依舊刺目,旁邊那鐘形標(biāo)記和“石鐘…竅…聲…通幽…”的小字,如同嘲弄。父親謝安國的血指印、云芷臨死前揭露的藥人真相、秦檜那張隱藏在朝堂陰影中的臉…這圖卷承載了太多鮮血與陰謀。而“前朝余孽”的誅殺令,更像是一道催命符,逼他在忠義與良知之間做出抉擇。

殺?他謝沉舟的刀,只斬敵寇,不染無辜之血!更何況…那個名字,僅僅是想起,心口那道被自己親手斬斷的傷痕,便傳來撕裂般的隱痛。

不殺?抗命不遵,便是授人以柄,不僅自身難保,更會連累追隨他出生入死的袍澤!

兩難!如同置身刀山火海,進退皆是深淵。

廬山深處,藥谷依舊。爐火已冷,藥香散盡,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蕪。云蘅仿佛從未歸來,又仿佛從未離開。只有山谷的風(fēng),嗚咽著吹過空置的石臼,卷起幾片枯葉。

她兌現(xiàn)了承諾。藥成,毒解,人蹤杳然。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顆石子,漣漪散盡,再無痕跡。只留下那半張殘破的婚書和冰冷的斷刀,在空谷中訴說著一段被斬斷的情殤。

十年。

彈指一揮,卻又漫長如世紀。

江州城在戰(zhàn)火的余燼中艱難復(fù)蘇。長江依舊奔流,鄱陽湖的波濤撫平了戰(zhàn)爭的瘡痍,卻撫不平人心的傷痕。

第十年的春天,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疫如同惡鬼的陰影,驟然籠罩了江南。江州首當(dāng)其沖。疫情來勢洶洶,高熱、咳血、皮膚潰爛流膿,染者十死七八。官府束手無策,藥石罔效。曾經(jīng)繁華的街巷,如今十室九空,哀鴻遍野。僥幸存活者,也如同驚弓之鳥,在死亡的恐懼中瑟瑟發(fā)抖。

絕望,如同瘟疫般蔓延。

煙水亭,這座矗立于甘棠湖畔、承載了無數(shù)文人墨客詩酒風(fēng)流的古亭,此刻卻被征用為臨時醫(yī)棚。亭內(nèi)亭外,擠滿了痛苦呻吟的疫病患者。空氣里彌漫著死亡的氣息、草藥的苦澀和石灰消毒的刺鼻味道。曾經(jīng)雕梁畫棟的亭柱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那是收治于此、最終未能挺過去的亡者名錄。其中一根主柱上,第四十七個名字的位置,被利器狠狠刮去,只留下一個猙獰的空白——那是屬于“謝安國”的禁忌。

已是江州實際掌控者的謝沉舟,此刻卻如同最普通的士卒。他卸去了甲胄,只著一身半舊的玄色布衣,親自指揮著人手搬運藥材、抬送病人、焚燒穢物。十年的光陰在他臉上刻下了風(fēng)霜,鬢角已染微霜,眼神沉靜如古井,深不見底,唯有眉宇間那道刻痕般的川字紋,昭示著歲月積淀的沉重與威儀。

“大人!東城又送來一批!棚子實在擠不下了!”一名滿臉疲憊的醫(yī)官嘶聲稟報。

“清理出亭北空地,搭起布棚!所有能用的地方都用上!藥材…藥材還差多少?”謝沉舟的聲音沉穩(wěn),卻透著掩飾不住的沙啞和疲憊。

“主藥血竭、冰片早已斷供!替代的草藥效果甚微!再這樣下去…”醫(yī)官的聲音帶著絕望。

謝沉舟沉默地望著亭外黑壓壓、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病患,看著那些失去親人的孩童空洞的眼神。十年沙場,他見過尸山血海,卻從未感到如此無力。權(quán)柄在握又如何?在這無聲的瘟疫面前,他引以為傲的力量,渺小如塵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一個奇異的童謠聲,如同清泉般,突兀地流淌在壓抑的醫(yī)棚之間:

“三疊泉冷洗鉛華,五老峰青藏仙芽…”

“煙水亭前藥香暖,盲姑施藥救萬家…”

歌聲清脆稚嫩,帶著未經(jīng)世事的純真。唱歌的是一個約莫七八歲、面黃肌瘦卻眼睛明亮的小女孩,她手中捧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湯,正小心翼翼地喂給躺在草席上的老婦人。

“三疊泉…五老峰…煙水亭…盲姑施藥?”謝沉舟心中猛地一動!這童謠的意象,指向性太強!尤其是“盲姑”二字!

“小姑娘,這歌謠誰教你的?”謝沉舟盡量放緩聲音,蹲下身問道。

小女孩有些怯生生地看著這個氣勢威嚴的大人,小聲道:“是…是一個蒙著眼睛的姑姑教的。她就在那邊…給大家發(fā)藥丸子…”她指向煙水亭西側(cè),靠近湖畔柳林的一片臨時隔離區(qū)。

謝沉舟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在幾株垂柳的綠蔭下,一個簡陋的草棚前,排著不算長的隊伍。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坐在矮凳上。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裙,頭上包著同色的布巾,遮住了大半張臉。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雙眼的位置,覆蓋著一條同樣洗得發(fā)白的細麻布帶——她是個盲女。

她動作并不快,甚至有些遲緩,卻異常精準(zhǔn)。她面前放著一個半舊的竹編藥筐,筐里墊著干凈的荷葉。她摸索著從筐中取出一個個用桑皮紙包好的藥丸,遞給排隊的病患,偶爾低聲囑咐幾句。她的手指纖細,骨節(jié)分明,在分藥時,腕間露出一小截皮膚,上面似乎有幾道淡淡的、舊傷痕般的印記。

一陣風(fēng)吹過,掀起了她遮臉的布巾一角。盡管她迅速抬手按住,但那驚鴻一瞥間,謝沉舟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

那下半張臉的輪廓…那緊抿的唇線…縱然布巾遮眼,縱然十年風(fēng)霜…縱然刻意掩藏…那刻入骨髓的熟悉感,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在他胸腔深處轟然爆發(fā)!

云蘅?!

不可能!她明明…明明早已離去!可那身影,那感覺…

謝沉舟如同被釘在原地,呼吸停滯,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十年間筑起的、冰冷堅硬的心防,在這一刻,被這猝不及防的“重逢”沖擊得搖搖欲墜。無數(shù)被刻意埋葬的畫面紛至沓來:三疊泉洞穴的初遇,白鹿書院的火光,長江漩渦中的驚鴻一瞥,古渡口風(fēng)雨中的決裂…還有那碗冰冷刺骨、斬斷生機的“三辰歸元散”…

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一步步走向那個柳蔭下的草棚。腳步沉重,如同跋涉了萬水千山。周圍病患的呻吟、醫(yī)官的呼喊、孩童的哭泣…所有的聲音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個在柳蔭下安靜分藥的盲眼身影。

隊伍不長,很快輪到謝沉舟。他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來一片陰影。

盲女似乎并未察覺來人的異常。她依舊低著頭,摸索著從藥筐里取出一包藥丸,用那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說道:“一日三次,溫水送服。忌生冷油膩?!甭曇粲行┥硢?,不復(fù)當(dāng)年的清越,卻帶著一種閱盡滄桑后的平和。

她將藥包遞出,等待著來人接過。

謝沉舟沒有接藥。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她,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刻刀,想要穿透那條遮眼的布帶,穿透十年的時光塵埃,看清布帶后的眼睛,看清她此刻的靈魂。他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淡淡的草藥清香,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廬山深處云霧的冷冽氣息。

是她!一定是她!

那個念頭如同瘋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帶來窒息般的疼痛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狂喜!

“云…”他喉嚨干澀發(fā)緊,幾乎發(fā)不出聲音,那個被塵封了十年的名字,即將沖破禁錮。

就在這時!

一陣異常猛烈的、帶著濃郁水汽的湖風(fēng),毫無征兆地從浩瀚的甘棠湖面席卷而來!

“呼——!”

風(fēng)勢強勁!瞬間吹得柳枝狂舞,飛沙走石!排隊的病患被吹得東倒西歪,驚呼連連!盲女頭上的布巾和遮眼的布帶被狂風(fēng)猛地掀起!

布巾飛走!布帶飄落!

一張清瘦、蒼白、帶著歲月風(fēng)霜卻依舊能辨出當(dāng)年輪廓的臉,毫無遮擋地暴露在謝沉舟眼前!那雙眼睛…那雙曾經(jīng)清澈如泉、靈動如鹿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兩個空洞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凹陷!如同兩口枯竭的古井,映不出絲毫光亮!

她…真的盲了!

這殘酷的景象如同萬鈞雷霆,狠狠劈在謝沉舟頭頂!他所有的急切、狂喜、質(zhì)問,瞬間被這巨大的沖擊碾得粉碎!只剩下無邊的痛楚和憐惜,如同冰冷的湖水將他淹沒!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想要觸碰,卻不敢落下。

而云蘅,在布巾和布帶被吹飛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似乎感知到了眼前這個高大身影帶來的、不同尋常的壓迫感和那熟悉到令她靈魂顫栗的氣息??斩吹难鄹C“望”向謝沉舟的方向,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仿佛這十年的風(fēng)霜、這失明的黑暗,早已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與波瀾。

她緩緩低下頭,避開了那無形的、卻如同實質(zhì)般的目光。沒有驚慌,沒有相認,只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她摸索著,將被風(fēng)吹亂的布帶重新系好,遮住了那令人心碎的空洞。然后,她繼續(xù)摸索著藥筐,準(zhǔn)備給下一位病人取藥。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對視”,從未發(fā)生。

然而,就在她俯身摸索藥筐深處時,她的手指似乎無意中碰到了什么。動作極其細微地停頓了一下。

謝沉舟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在了她的藥筐里。

在那堆放著藥包的底層,墊著的荷葉邊緣,半掩著一塊小小的、邊緣被磨得圓潤的物件——那是一片深青色、釉面瑩潤如玉的碎瓷片!看那弧度、那釉色、那獨特的開片紋路…

正是十年前,白鹿書院藏書閣中,那個藏有“潯陽藥案”密錄的青瓷藥碾的一部分!是她在火海中砸碎藥碾時,飛濺出的殘片!

這片碎瓷,如同跨越了十年烽火與離殤的信物,靜臥在她藥筐深處。是刻意保留?還是無心遺落?是提醒?還是…紀念?

風(fēng),更急了。

湖面上,濃重得化不開的水霧,被這突如其來的狂風(fēng)卷起,如同巨大的、乳白色的紗幔,浩浩蕩蕩地涌上岸來!

霧氣彌漫的速度快得驚人!瞬間淹沒了湖畔的柳林,吞沒了煙水亭的飛檐,將整個醫(yī)棚區(qū)域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能見度驟降,咫尺難辨人形!

謝沉舟只覺得眼前瞬間被濃霧填滿!那個近在咫尺的、系著布帶的盲眼身影,如同海市蜃樓般,在翻涌的霧氣中迅速變得模糊、扭曲,最終只剩下一個朦朧的、單薄的輪廓!

“云蘅!”他終于嘶吼出聲,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抓住那即將被霧氣徹底吞噬的身影!

他的指尖,在濃霧中似乎觸碰到了一縷飄飛的、帶著淡淡草藥氣息的發(fā)絲。冰冷,柔軟,轉(zhuǎn)瞬即逝。

緊接著,他的指尖似乎又觸碰到了什么更細微的東西——在她低垂的手腕被霧氣和衣袖遮掩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感覺到她腕間系著的一根細韌的、如同琴弦般的絲線!

胎記?!

那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他曾在長江夜戰(zhàn)的火光中,驚鴻一瞥地看到她腕間浮現(xiàn)的青藍脈絡(luò)!難道…

“等等!”他嘶聲力竭地呼喊,五指猛地向前一抓!

然而,抓到的只有一把冰冷、潮濕、帶著甘棠湖水腥氣的濃霧。

風(fēng)在呼嘯,霧在翻涌。

那柳蔭下的草棚,那分藥的身影,連同那藥筐底層半露的青瓷碎片,都被這鋪天蓋地的湖霧徹底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那稚嫩的童謠聲,穿透厚重的霧氣,在煙水亭的廢墟與新生之間,在生與死的交界線上,在謝沉舟空空如也的掌心周圍,縹緲地回蕩著,如同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嘆息:

“三疊泉冷洗鉛華,五老峰青藏仙芽…”

“煙水亭前藥香暖,盲姑施藥救萬家…”

謝沉舟僵立在濃霧中心,伸出的手久久未曾放下。冰冷的霧氣凝結(jié)成水珠,順著他冷硬的指節(jié)滑落,如同遲來了十年的淚水。掌心殘留的觸感——那縷發(fā)絲的冰涼,那根琴弦般的微顫——是真實?還是絕望中的幻象?

霧鎖歸途。

煙雨十年,終成陌路。

唯有那救世的藥香,與未盡的童謠,在這片飽經(jīng)滄桑的土地上,幽幽流轉(zhuǎn),訴說著未完的故事,等待著下一個輪回的風(fēng)起霧散。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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