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寺那聲穿云裂石、滌蕩心魂的梵鐘余韻,如同無形的巨手,將謝沉舟從血腥瘋狂的深淵邊緣硬生生拽回。他僵立在潯陽古渡的懸崖邊,渾身浴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目光空洞地注視著自己那雙沾滿同袍與敵寇鮮血的手。石鐘山溶洞內那場由他親手制造的修羅屠場,慧覺被劈開的胸膛、武僧飛起的頭顱、黑衣人斷肢殘骸的慘象,如同最惡毒的詛咒,一遍遍在他眼前閃回。
“我…我…”他嘴唇翕動,卻只能發出破碎的氣音。極致的殺戮帶來的不是宣泄,而是足以將他靈魂碾碎的滔天罪惡感與自我厭棄。高燒、毒創、精神崩潰后的巨大空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身體晃了晃,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將軍!”云蘅驚呼,不顧一切地撲上前,用自己單薄的身軀死死撐住他沉重的軀體。兩人一同跌坐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泥濘古渡口。她緊緊抱著他,能感受到他身體劇烈的顫抖和冰冷,如同寒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
古渡口下方,那艘被《琵琶行》殘碑機關喚醒的古老機關船,如同沉默的幽靈,在風雨飄搖的江濤中起伏,船身兩側的蜈蚣木槳自動劃動,發出單調而規律的“嘎吱”聲。
風雨更急了。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謝沉舟臉上的血污,卻洗不去他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死寂與絕望。云蘅的心揪緊了。石鐘乳髓未得,毒傷未解,又添心魔噬心,他隨時可能油盡燈枯!
東林寺!梵鐘!藥方!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瞬間點亮!藥典記載,東林寺古鐘晨露是解藥引,而鐘身梵文更暗藏藥方!或許…那洗滌人心的鐘聲本身,也是喚醒他神智、壓制心魔的唯一良藥?
必須去東林寺!立刻!
云蘅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半拖半抱著意識模糊的謝沉舟,踉蹌著走下陡峭的河岸,登上那艘古老的機關船。船身不大,內部結構簡單,僅有一個小小的艙室。她將謝沉舟安置在相對干燥的角落,自己則摸索著找到船舵的位置——一個刻著八卦方位和簡易水紋圖的銅盤。她嘗試著轉動舵盤,船頭緩緩調轉,破開濁浪,朝著對岸煙雨朦朧中的東林寺駛去。
東林寺,凈土祖庭,千年古剎。風雨中的山門更顯肅穆莊嚴。云蘅將機關船隱藏在寺后一處僻靜的蘆葦蕩中,攙扶著勉強恢復一絲神智、卻依舊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謝沉舟,沿著濕滑的石階,艱難地走向寺廟后山。這里林木幽深,人跡罕至,只有風雨穿林的嗚咽和隱約的誦經聲。
他們的目標,是懸掛在鐘樓之巔的無量壽佛鐘。此鐘乃東林寺鎮寺之寶,高逾丈余,重達萬斤,鐘聲雄渾,可傳數十里。據藥典記載,唯有此鐘每日五更初響時凝結于鐘頂凹陷處的晨露,方為至純藥引。而鐘身內壁,更鑄有整部《華嚴經》梵文,其中便暗藏解除“鄱陽水毒”的關鍵藥方。
然而,想要在深夜風雨中接近鐘樓,采集晨露,解讀梵文,無異于登天。更別提謝沉舟狀態極差,隨時可能驚動寺中僧人。
“在此…等我…”云蘅將謝沉舟安置在一處避雨的飛檐下,低聲囑咐。他眼神空洞,毫無反應,只是木然地望著風雨中的寺廟輪廓。
云蘅深吸一口氣,如同靈貓般潛入夜色。她避開巡夜的僧人,利用古樹和建筑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靠近那座高聳的鐘樓。樓門緊閉,守衛森嚴。她繞到鐘樓后方,抬頭仰望。巨大的銅鐘懸掛在頂層,鐘頂的蓮花寶座造型中央,果然有一個淺淺的凹陷。雨水正順著鐘身流淌,但凹陷處積聚的,正是那珍貴的“古鐘晨露”!
如何上去?鐘樓外墻光滑陡峭,無處攀援。云蘅的目光落在鐘樓飛檐下垂掛的粗大鐵鏈上——那是懸掛巨鐘的鎖鏈延伸。她凝神靜氣,調動起血脈中那股與水流相契的力量,身體仿佛變得輕盈。她助跑幾步,足尖在濕滑的墻壁上輕點借力,雙手如電般抓住冰冷的鐵鏈,靈巧地向上攀爬!
風雨打濕了她的衣衫,冰冷刺骨。她小心翼翼地攀至鐘頂,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玉瓶,將蓮花寶座凹陷處積聚的、混合了雨水卻依舊散發著淡淡檀香氣息的清澈露水,小心地收集起來。清涼的露水滴入瓶中,也仿佛滴入了她焦灼的心田,帶來一絲微弱的希望。
收集完晨露,她將目光投向巨大的鐘身內壁。借著遠處佛殿透出的微弱燈火和偶爾劃破夜空的閃電,她看到鐘壁內密密麻麻鑄滿了蝌蚪般的梵文!正是整部《華嚴經》!藥典記載的藥方,就暗藏其中!
她取出貼身珍藏的那張拓印藥典的硝紙,上面記載著尋找藥方的關鍵線索:“梵鐘渡厄,心觀自在,以酸顯形,佛偈為引”。
心觀自在?以酸顯形?云蘅思索片刻,從腰間取出一個小皮囊——里面是她常備的、用來處理藥材的米醋!她將醋小心地涂抹在鐘壁的梵文上,屏息凝神,借著微弱的光線仔細辨認。
奇跡發生了!被米醋浸潤的部分梵文,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隱隱泛起一層極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光澤!這些發光的梵文并非連貫的經文,而是跳躍地分布在鐘壁的不同區域!
云蘅強壓激動,迅速將這些發光的梵文依序抄錄在硝紙背面:
“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心觀自在)
“廬山石耳九錢,石鐘乳髓三合,東林晨露七盞,文火三煎,露引髓融,耳濾鉛毒,三辰乃成?!?藥方)
“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佛偈為引)
最后一句“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正是點化心魔、助人解脫的佛門至理!云蘅心中豁然開朗!這不僅是解毒的藥方,更是治療謝沉舟心魔的“心藥”!
她迅速抄錄完畢,小心收好玉瓶和硝紙。正欲沿鐵鏈滑下,眼角余光卻瞥見鐘樓下方,謝沉舟藏身的那處飛檐下,似乎多了幾道鬼祟的身影!風雨聲中,隱約傳來壓抑的呼喝!
不好!被發現了!
云蘅心頭一緊,立刻飛速下滑!落地后,她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向謝沉舟藏身之處!
只見三名手持戒刀、面容兇戾的武僧,正將謝沉舟圍在中間!為首的正是那日石鐘山跟在慧覺身后的武僧之一!顯然,慧覺的死訊已經傳來,這些叛僧是來尋仇的!
“謝沉舟!血債血償!納命來!”武僧厲喝,戒刀帶著勁風劈向似乎毫無反應的謝沉舟!
“住手!”云蘅厲喝,手中銀針激射而出,逼退一名武僧!
她的出現讓武僧們更加憤怒:“妖女!果然是你!同伙受死!”攻勢更加凌厲!
謝沉舟依舊木然地站著,對劈向自己的刀光視若無睹。他空洞的眼神掠過憤怒的武僧,掠過拼死守護他的云蘅,最終落向遠處風雨中黑沉沉的江面。石鐘山的血腥、父親的“污名”、自己的瘋狂殺戮…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鎖,讓他只想沉淪。
“將軍!醒醒!”云蘅一邊勉力抵擋武僧的圍攻,一邊焦急呼喊,“藥方找到了!毒能解!你父親…他可能是被迫的!你不想知道真相嗎?!”
“真相?”謝沉舟麻木的嘴唇微動,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空洞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微弱的波瀾。
就在這時!一名武僧抓住云蘅回護謝沉舟的空檔,一刀狠狠劈向她的后背!
云蘅舊傷未愈,閃避不及!
眼看刀鋒及體!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謝沉舟,身體猛地一震!那雙空洞的眸子深處,仿佛被這致命的景象刺入了一點火星!保護她的本能,壓過了沉淪的死志!他喉間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竟用自己重傷未愈的身體,猛地撞向那名偷襲的武僧!
“砰!”兩人滾作一團,跌倒在泥濘中!
“找死!”另外兩名武僧大怒,刀光齊落!
混亂之中,謝沉舟被一名武僧重重踢中胸口,翻滾著跌向古渡口懸崖邊緣!云蘅目眥欲裂,不顧一切撲過去想要抓住他!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東林寺的晨鐘,毫無征兆地,提前敲響了!渾厚、莊嚴、慈悲的鐘聲,如同無形的巨浪,瞬間席卷了整個后山!鐘聲穿透風雨,直抵人心!那鐘壁上被云蘅以醋顯形、暗含佛偈藥方的梵文,仿佛在鐘聲里被賦予了生命的力量!
“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
這洗滌靈魂的鐘聲,與那蘊含大智慧的佛偈,如同醍醐灌頂,狠狠撞入謝沉舟混沌炸裂的識海!石鐘山的血腥幻象在這鐘聲里劇烈震蕩、模糊!父親那刺目的血指印似乎被無形的力量擦拭!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涼與明悟,如同破開烏云的月光,瞬間照亮了他黑暗的心田!
殺戮是相,仇恨是相,父親的“污名”亦是相!執著于相,便是心魔之源!唯有“離相”,方能解脫,方能看清本心,方能…追尋真正的真相!
“啊——!”謝沉舟發出一聲不似痛苦、更像是解脫枷鎖的長嘯!他眼中最后一絲瘋狂與死寂徹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大徹大悟的清明!盡管身體依舊虛弱,劇痛鉆心,但那股支撐他的精神脊梁,在梵鐘的洗禮下,重新挺立!
他猛地探手,死死抓住懸崖邊緣一塊凸起的巖石!止住了下墜之勢!
“將軍!”云蘅撲到崖邊,緊緊抓住他的手。
謝沉舟借力翻身而上,重新站穩。他抹去臉上的雨水和血污,目光如電般掃向那三名被鐘聲震懾、一時愣神的武僧。那眼神不再瘋狂,卻充滿了冰冷刺骨的殺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滾!”一聲低喝,如同悶雷炸響!
三名武僧被他氣勢所懾,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看著謝沉舟那浴血重生、如同戰神般挺立的身影,再聽著那回蕩不絕、仿佛帶著佛怒的鐘聲,三人心中膽氣盡喪,互看一眼,竟不敢再戰,狼狽地轉身遁入風雨山林。
危機暫解。風雨中的古渡口,只剩下相互扶持的兩人。梵鐘余音裊裊,在江濤之上回蕩。
“多謝…你又救了我?!敝x沉舟看著云蘅,聲音嘶啞卻清晰,帶著前所未有的復雜與沉重。這救命之恩,已非尋常。
云蘅搖搖頭,取出玉瓶和硝紙:“晨露已取,藥方已得?!x一切諸相,則名諸佛’…將軍,放下執著,方能前行?!?
謝沉舟接過硝紙,看著那熟悉的“廬山石耳九錢,石鐘乳髓三合,東林晨露七盞”,又看到那句點化他的佛偈,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煙雨迷蒙的江面,聲音低沉而堅定:“相可離,心可明,但仇,不可忘!恨,不可消!父親之冤,國土之喪,袍澤之血…此間種種,沉舟若不能查個水落石出,討還公道,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他頓了頓,目光轉向云蘅,那眼神深處,翻涌著一種壓抑已久、此刻卻再也無法掩飾的熾熱,“更何況…還有你。”
云蘅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避開他過于直接的目光。
謝沉舟卻上前一步,不顧肩頭傷口崩裂的劇痛,猛地抓住她冰涼的手!他的掌心滾燙,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云蘅!跟我走!離開這是非之地!待我解了毒,重整旗鼓,必掃清寰宇,還你清白!待大仇得報,天下太平…”他聲音微微發顫,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熾烈,“我謝沉舟,愿以余生為聘,護你一世周全!絕不負你!”
這突如其來的、在風雨飄搖的古渡口迸發的熾烈表白,如同驚雷般在云蘅耳邊炸響!她震驚地看著謝沉舟,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深情、痛楚與近乎偏執的占有欲。那份情意沉重得讓她窒息。
過往種種在眼前飛速閃過:三疊泉洞穴的初遇,白鹿書院的援手,長江夜戰的相護,石鐘山溶洞的生死與共…說不心動是假。但更多的,是巨大的恐懼與冰冷的清醒!
他是將星,注定卷入朝堂與沙場的漩渦!她身負異能,背負“妖女”污名,更有錢萬通、樞密院甚至金國勢力虎視眈眈!兩人之間,隔著血海深仇,隔著身份鴻溝,隔著這亂世無窮無盡的陰謀與殺戮!這份情,如同烈火烹油,只會將彼此燒成灰燼!更何況…云芷那雙被黑暗徹底吞噬的眼睛,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時刻提醒著她,這亂世中,情之一字,何其奢侈,何其危險!
“不!”云蘅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如同被烙鐵燙到!她后退一步,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冰冷決絕,“將軍厚意,云蘅心領!但你我之間,絕無可能!”
“為何?!”謝沉舟眼中熾熱的火焰瞬間凍結,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痛楚和一絲被拒絕的戾氣,“是因為我石鐘山…殺了人?還是因為…我這身污血,配不上你這‘神女’?!”
“與那些無關!”云蘅的聲音斬釘截鐵,在風雨中清晰無比,“你是將軍,你的路在沙場,在朝堂,在血與火的權謀之中!而我…”她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那幾道在情緒激動下再次隱隱浮現的青藍脈絡,“我的路,在藥廬,在山水,在這身不容于世的力量盡頭!我們本就不是同路人!強行牽扯,只會害人害己!”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酸楚,目光直視謝沉舟,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將軍若真念一絲情分,便請放手!讓我回廬山藥谷,潛心制藥,為你解毒。待你毒解之日,便是我離去之時!從此山高水長,兩不相欠!”
“兩不相欠?”謝沉舟咀嚼著這四個字,眼中的痛楚化為冰冷的怒意和一種被徹底否定的屈辱。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卷東西——那是一幅精心裱糊、邊緣用金線繡著并蒂蓮的婚書!顯然早已備好!
“好一個兩不相欠!”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毀滅般的決絕,將婚書狠狠摔在兩人之間的泥濘中!“這份心意,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那便如你所愿!”
話音未落,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刀!那柄曾沾染無數鮮血的長刀,在風雨中劃出一道凄厲的寒芒!
“嗤啦——!”
刀鋒沒有劈向云蘅,而是狠狠斬落!將那份落在泥水中的、象征著他所有熾熱情感和未來期許的婚書,連同上面并蒂蓮的圖案,瞬間一分為二!破碎的絲絹被雨水打濕,墨跡迅速暈染,如同兩顆被生生撕裂的心。
“今日,我謝沉舟在此斬斷情絲!從此一心復仇,不問兒女私情!”他聲音如同淬了冰,字字如刀,斬斷的不僅僅是婚書,更是自己心中最后一點溫情的念想。他將斷刀“哐當”一聲擲于地上,看也不看云蘅一眼,轉身,拖著傷痕累累卻挺得筆直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那艘在風雨中飄搖的機關船。背影決絕而孤寂,如同負傷的孤狼,獨自走向茫茫風雪。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沖刷著泥濘中的斷刀與殘破婚書,也沖刷著云蘅臉上無聲滑落的淚水。她看著那消失在船艙中的孤絕背影,心如同被那斷刀反復凌遲,痛到麻木。
她緩緩俯身,撿起地上那半張被斬斷的婚書,上面暈染的墨跡如同血淚。又拾起那把沾滿泥濘的斷刀。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緊閉的艙門,眼中再無淚,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靜與決絕。
她沒有上船。
而是轉過身,迎著漫天風雨,獨自走向廬山的方向,走向她為自己選擇的囚籠——那與世隔絕的藥谷。背影單薄,卻帶著一種飛蛾撲火般的悲壯與了無牽掛的寂寥。
風雨嗚咽,潯陽古渡的斷橋殘碑,默默見證了這一場在滔天血仇與亂世烽煙中,尚未開始便已斬斷的情殤。情絲已斷,心門自囚,只余藥香為伴,靜待毒解之日,便是永訣之時。卷四·三水歸宗:霞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