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晴空踏入傷兵營時,看到的是一片死寂中的無聲煎熬。
幾日不見,老藥師枯槁的臉上溝壑更深了。
他正費力地用草席裹住一具尚有余溫的尸體,旁邊兩個雜役麻木地將其抬走,空出的板床上立刻又被塞進一個呻吟不止的士兵。
“陸大人……”老藥師見陸晴空進來,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覆蓋:
“您來了。按您留下的法子,又……試了七個。”
他聲音嘶啞干澀:“活了三個,走了四個。”
角落里傳來壓抑的啜泣,一個手臂纏著滲血布條的青年士兵驚恐地往后縮了縮,仿佛那簡陋的板床是染血的刑架。
幾個面黃肌瘦的漢子,手臂或腿上纏著滲血的污穢布條,眼神空洞地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營墻的陰影。
“不治了……不治了……”一個漢子抱著腫脹發黑的腿,低聲喃喃,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
“痛得活剮一樣……橫豎都是個死……”
“老張頭……手也抖了……那毒藤扎進去,心肝肺都要炸開……”旁邊一人附和,眼神里殘留著巨大的恐懼。
“熬著……熬著還能多喘兩口氣……”
恐懼如同無形的瘟疫,在營房內蔓延。
蝕心藤帶來的瀕死劇痛,不到五成的存活率,成了比妖毒本身更令人膽寒的噩夢。
陸晴空沉默地走到那退縮的士兵床前檢查起傷口。
士兵的傷口在左肩,皮膚呈現不祥的灰綠色,邊緣微微潰爛,毒素正緩慢而堅定地向心脈侵蝕。
“我能救你們,我找到了新的辦法。”陸晴空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營房的嘈雜。
“真......真的嗎!”
老藥師興奮問道,此時的他早已沒了最初的懷疑,對于陸晴空有了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
“但仍會非常痛苦。”陸晴空目光掃過周圍一張張絕望恐懼的臉。
見他們仍舊不信任自己,甚至對一直以來治療他們的老藥師也產生了極大的質疑。
心中嘆氣。
“就這么耗著,也是等死,這妖毒會一點點蠶食你的血肉,消磨你的神志,最終讓你變成一具行尸走肉,或者……徹底死亡。”
“諸位邊防軍的袍澤!”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道:“在下伏妖司陸晴空,我敬各位都是保家衛國,抵抗妖潮,守護白鹿城的戰士,在下定不會存心害了你們。”
陸晴空從懷中取出一個簡陋的玉瓶。
“此丹,名‘無垢丹’。”
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磐石般的篤定:“我以此丹,換你們一個機會。一個親手從閻王手里,把命搶回來的機會。”
“若是有愿意試一試的,便來!”
“相信我!只要挺過第一波的劇痛,妖毒便能盡數排出。”
營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嗚咽。
士兵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我……我治!”年輕士兵猛地嘶吼出聲,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變調,他掙扎著坐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陸晴空:
“我受夠了!給我藥!痛死也比爛死強!”
他這一聲吼,如同點燃了引線。
幾個原本蜷縮在角落的重傷者,眼中也燃起微弱的光芒,掙扎著想舉手。
角落一個斷了腿、氣息奄奄的老兵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最后一絲兇悍的光:
“老子……老子要死也要死在城頭上!給老子……來!”
“我也治!”
“算我一個!媽的,拼了!”
陸陸續續,有十七八個士兵掙扎著嘶吼出聲,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們中,有很多人,都見證了陸晴空救人的那個夜晚,在他們的帶動下,傷兵營中的氣氛逐漸熱烈,群情激昂。
陸晴空心中暗暗松了口氣,這樣就很好,若是失去了對他的信任和對生的渴望,那可就難辦了。
“好!”陸晴空沉聲應下,再無猶豫,對著營內諸多藥師指揮道:“準備藥材、水、干凈的白布!動作要快!”
“這丹藥性太強,需要用水稀釋開……”
就在營內開始忙碌,藥味升騰而起時,傷兵營外臨時搭起的家屬聚集區,早已是暗流洶涌。
“聽說了嗎?伏妖司那個姓陸的小子,又在里面用毒折騰人了!”
“天殺的!我男人昨天被抬進去,到現在沒出來!老何家的二小子說,里面叫得跟殺豬一樣!”
“他們伏妖司害死了張大人還不夠,現在又拿我們這些苦命人當藥罐子!那是蝕心藤啊!劇毒!”
“不能讓他們這么禍害人了!沖進去!把人搶出來!”
幾個穿著普通、神情激憤的漢子在人群中上躥下跳,聲淚俱下地控訴著,不斷煽動著家屬們本就緊繃脆弱的神經。
婦人們抹著眼淚,孩童們抱住她們的腿,滿眼盡是害怕和茫然。
恐慌、擔憂、失去親人的悲痛和對伏妖司長久積累的不信任和怨恨,如同干柴堆被瞬間點燃。
“伏妖司蟲豸給我滾出來!”
“還我男人!”
“你們這些劊子手!”
憤怒的聲浪如同決堤洪水,洶涌地撲向傷兵營緊閉的大門。
哭喊、咒罵、推搡……無數聲音混雜在一起,充滿了被煽動起來的憤怒和恐慌。
木質的營門被拍打得砰砰作響,整個營房大門的門框都在震動,灰塵簌簌落下。
謝空青的身影出現在門前,玄黑飛魚服在騷動的人群前顯得格外肅殺。
她“鏘”地一聲拔出腰間橫刀,刀鋒在陰沉的天光下閃過一道寒芒,聲音冷冽如冰:“伏妖司辦事!膽敢沖擊營門者,以通妖論處,格殺勿論!”
冰冷的殺氣和“通妖”二字,讓洶涌的人群猛地一滯。
有人畏懼地后退,但更多的人在悲憤和煽動下,依舊紅著眼睛往前涌。
“嚇唬誰呢!你們伏妖司才是妖魔!”
“我兒子在里面快被毒死了!你們不讓進,就是要他死!”
“沖進去!”
局面眼看就要失控。
一旦營門被沖開,里面正在進行的關鍵治療瞬間被打斷,那些服下猛藥的士兵必死無疑!
老藥師臉色瞬間煞白,驚惶地看向陸晴空:
“是……是這些病患的家屬!怎么非要挑在這個時候……”
陸晴空眼神驟然一寒。
營門外的喧囂與他預想中林家可能的動作瞬間重疊。
時機掐得如此精準!
營內,剛剛被激起一絲勇氣的傷兵們,被門外山呼海嘯般的哭罵和“毒”、“殺人”的字眼狠狠擊中,眼中的那點光芒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懼和懷疑。
剛剛掙扎著坐起的年輕士兵,身體也僵住了,臉色慘白如紙。
陸晴空輕聲向老藥師交代了幾句,對方快步沖想了營房深處。
“看好他們!”陸晴空對眾藥師低喝一聲:“按我交代的準備!外面我去應付!”
他轉身,大步流星走向營門,玄黑的衣擺帶起一股風。
營門外,場面已近失控。
黑壓壓的人群擠滿了狹窄的空地,男女老少皆有,臉上交織著悲痛、憤怒和失去理智的瘋狂。
幾個眼神卻閃爍狡黠的漢子混在人群中,正聲嘶力竭地煽動:
“街坊們!聽聽里面的動靜!那是人受的罪嗎?伏妖司根本就是拿我們親人的命在試毒啊!”
“那姓陸的毛都沒長齊,懂什么治病?就是邪魔歪道!”
“沖進去!把咱們的親人搶出來!不能讓他們再遭罪了!”
人群被徹底點燃,如同沸騰的油鍋。
哭喊聲、叫罵聲震耳欲聾。
幾個情緒最激動的漢子紅著眼,開始用身體猛撞那并不算結實的營門柵欄!
“砰!砰!砰!”
柵欄劇烈搖晃,連接處的木榫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謝空青臉色鐵青,秀眉緊蹙,額角已見汗珠。
她心里清楚,自己絕對不能真的出手傷了人,否則伏妖司本就惡劣的名聲將徹底跌落谷底.......可現在的情況......
飛魚服緊束勾勒出緊繃的身形,她一手按著腰刀,厲聲呵斥:
“退后!沖擊傷兵營者,按軍法論處!”
“伏妖司行事,豈容爾等放肆!”
她的聲音清冷銳利,帶著武夫的煞氣,但在狂亂的人潮和滔天的怨憤面前,卻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間被淹沒。
人群不但不退,反而更加激憤。
“軍法?你們伏妖司草菅人命就是王法?”
“放屁!讓開!”
“跟他們拼了!搶人!”
推搡更加猛烈。
柵欄門發出刺耳的“嘎吱”聲,眼看就要被沖破!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吱呀——”
沉重的營門從里面被猛地拉開一道縫隙。
洶涌的人潮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間作勢就要往里涌!
一道玄黑的身影出現在門縫后,逆著營內昏暗的光線,面容有些模糊,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淵,冷冷地掃過門外瘋狂的人群。
如同一堵城墻,堵住了眾人的路。
正是陸晴空。
他沒有怒吼,沒有辯解。
面對撲面而來的唾沫星子和無數雙燃燒著怒火、恨意、悲痛的眼睛,他僅僅向前踏出半步,站定在門檻之上。
然后,他開口了。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穿透了鼎沸的喧囂,清晰地釘進每一個人的耳膜:
“現在是治療的關鍵時候,想讓里面的人死的,現在就進去!”
話音落下,如同按下了暫停鍵。
洶涌前撲的人潮猛地一滯!
那幾個沖在最前面、臉紅脖子粗的漢子,硬生生剎住了腳步,臉上狂怒的表情僵住,驚疑不定地看著門內那道年輕卻如山岳般沉凝的身影。
通過這個眼神,他們知道,這個小子沒在開玩笑。
門內,營房深處,適時的傳來幾聲更加凄厲痛苦的嘶嚎和劇烈的嘔吐聲,伴隨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涌出,仿佛在印證著陸晴空的話——
里面正在經歷某種非人的痛苦過程。
人群瞬間安靜了那么一瞬。
有的憤怒、哭喊、咒罵都被這簡短、冰冷、卻直指核心的一句話狠狠扼住。
那幾個混在人群里的林家眼線見狀,心中暗叫不好,立刻扯著嗓子又叫起來:
“別聽他嚇唬人!他是心虛!”
“他在拖延時間!繼續折磨咱們的親人!”
“沖啊!救……”
“砰!”
陸晴空根本不再理會門外的喧囂。
他冷冷地掃了一眼那幾個叫得最兇的漢子,深深記住了對方的長相。
呵,林家......
隨即,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反手將沉重的營門再次重重關上!
沉重的門板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門外,短暫的死寂后,是更加狂怒的爆發!
“他跑了!他心虛了!”
“開門!開門啊!”
“殺了這邪魔!給我丈夫償命!”
人群徹底失控,更加瘋狂地沖擊著營門,伏妖司力士和邊防軍士兵組成的防線。
木柵欄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眼看就要徹底崩潰。
眾人壓力陡增,汗水浸透了后背。
面對的都是袍澤們的家人親屬,難不成還真下得了死手?
謝空青咬緊牙關,心中焦灼萬分:陸晴空,你到底要做什么?這門撐不了多久了!
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防線即將被沖垮的剎那——
“嘎吱……”
營門內側的小角門,竟再次被拉開了!
這一次,出現的不是陸晴空。
而是一張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臉。
一個瘦削、臉色依舊蒼白憔悴、但眼神卻不再空洞絕望的漢子,在老藥師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這也是陸晴空的安排。
他深知自己的口頭威懾效果有限,想要鎮住這些家屬,便需要讓他們看到真正的希望。
他穿著一身干凈的粗布麻衣,雖然身形佝僂,腳步虛浮,需要人攙扶。
但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那些曾經猙獰的紫黑色妖毒紋路,已然消退大半,只留下淡淡的痕跡和正在愈合的傷口。
來者正是幾日前,被陸晴空用引毒之法治好的第一個病人,李四。
“李四哥?!”
“李……李四?!”人群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
“你還活著!?你……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