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間炸開了鍋。
所有的憤怒、質疑,都被眼前這活生生的人證狠狠擊碎。
沖擊營門的動作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死死釘在李四身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老藥師攙扶著李四,挺直了他那因常年勞累而佝僂的脊背,聲音嘶啞卻洪亮地穿透了嘈雜:
“都給我看清楚了!李四!城南鐵匠鋪的李四!幾天前,他就躺在那最里頭的角落!全身潰爛流膿,妖毒入心!你們誰不說他死定了?!”
老藥師激動得渾身發抖,枯瘦的手指指向營內,又猛地指向身后緊閉的大門:
“是陸大人!硬生生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
他渾濁的老眼掃過那些剛剛還在叫囂的人,尤其是那幾個眼神躲閃的林家眼線,厲聲道:
“你們這些被狗吃了良心的,在外面喊打喊殺,罵什么邪魔歪道!你們可知道陸大人為了琢磨這救命的法子,幾天幾夜不眠不休,耗盡心血?!”
“你們沖進去,驚擾了里面正在排毒的關鍵時刻,影響了他們的心智,斷了他們的生機,那才是真正要了你們親人的命!那才是殺人兇手!”
老藥師擲地有聲的訓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人群徹底安靜下來。
方才的狂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震驚、茫然,以及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慶幸和羞愧。
那幾個混在人群里的林家眼線,臉色煞白,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老藥師和李四身上,悄無聲息地縮進了人群深處,轉眼消失不見。
李四虛弱地扯出一個笑容,又看向緊閉的營門,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他此前一直都在昏迷中。
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真正見過自己這位救命恩人。
營門內,排毒的慘叫聲不知何時已經漸漸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壓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陸晴空帶上自制的口罩,踩著滿地嘔吐出來腌臜物,逐一檢查過服用了無垢丹水的患者。
治療的效果很好。
大部分人體內的妖毒都被排出。
可陸晴空此刻關心的確是另一個問題,他腦中的【倀鬼】此刻正在不斷的警示他,營內的妖氣含量正在不斷攀升,與他在白鹿城外所感受到的氣息如出一轍。
在所有人停止嘔吐后到達頂峰......
排除傷患中有一頭妖魔這種情況,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性。
傷患們體內的妖毒,其實與群山間的妖霧是同一種物質......想到他們身上出現的鱗片、角質......
短時間被注入大量的妖毒,凡人無法承受,因此最后的結果只能是死。
但……如果是長期生活在妖霧彌漫的環境中呢?
絲絲縷縷,日積月累地滲透?
若是修者攝入了大量的妖毒卻又扛了過來呢?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一沉。
如果妖毒的本質是濃縮妖霧,那白鹿城面臨的就不只是妖魔的侵襲......更恐怖的還有妖霧對凡人和修者持續不斷的異化!
人會不會也這個過程中,變成妖魔?
一道聲音打斷了陸晴空的思考。
“陸大人……”
老藥師送走李四,腳步虛浮地回了營地,臉上帶著過度激動后的疲憊和一絲敬畏:“外面穩住了,多虧了您。”
陸晴空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這些沒用的。
“收拾干凈,所有排出的穢物,用生石灰深埋,接觸者必須凈手。”
“打開所有門窗進行通風!”
他此刻儼然是一副傷兵營管理者的姿態。
“對對,都聽陸大人的吩咐!”老藥師連忙應聲,招呼著同樣被震住的雜役和軍醫們行動起來。
一時間,清理穢物的鏟子聲、潑灑生石灰的沙沙聲、開窗的吱呀聲交織在一起,沖淡了營內令人作嘔的氣息。
與此同時,白鹿城高聳的西城墻雉堞之上。
尹少呈與李胤并肩而立,玄衣與青袍在漸起的暮色晚風中獵獵作響。
兩人之間隔著三步距離,不遠不近,姿態疏離,目光都投向遠處傷兵營的方向,仿佛只是兩位恰巧在此觀景的上位者。
城下是忙碌的民夫在加固破損的墻體,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和號子聲隱約傳來。
更遠處,灰蒙蒙的妖霧如同巨大的帷幔,籠罩著起伏的群山,死寂而壓抑。
“李將軍。”
尹少呈率先開口,聲音不高,恰好能被風送到李胤耳中,又不會讓遠處值守的士兵聽清。
“朝廷如今的難處,鎖岳大陣關乎社稷安危。將軍坐鎮西陲,當知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他語氣平淡,目光依舊望著傷兵營,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李胤側過頭,深邃的目光落在尹少呈臉上,那眼神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穿透人心。
“尹大人所言,自是朝廷法度。”
他的聲音同樣平淡,卻字字清晰:
“然李某戍守此城多年,只知劍鋒所指,當護眼前黎庶,拿這么多人命去祭陣的事情,李某做不到。”
“此事,尹大人也不必再提了。”
“將軍誤會了,對于設立四方鎮岳大陣,朝堂之上并非沒有反對的聲音,否則先來此地的,絕對不會是我。”
白鹿城將軍府內,尹少呈不能把話說明。
而此刻便沒了那么多顧慮。
“你說服我不設陣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是劊子手,沒有殺人的喜好。”
“你,我,乃至整個白鹿城,需要給朝堂上的北海書院幾位大儒為首的反對派一個理由,或許是勝利的希望,或許是編造一個西陲絕對不能被放棄的理由......”
“否則,四方鎮岳大陣仍舊是,面對城破的最后手段。”
“無論你是否能接受。”
尹少呈甚至用了‘編造’這個對于朝廷而言,過于大逆不道的詞,來表面自己的態度。
李胤閉目,對與尹少呈態度的轉變沒有多少驚訝,只是淡淡開口道:
“談何容易......”
“總會有辦法的。”
說到此處尹少呈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笑意,下巴朝傷兵營方向抬了抬:
“將軍且看,風浪似乎……平息了。”
李胤的目光也隨之再次投向傷兵營。
營門緊閉,但外面的人群已不再聚集沖擊,而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氣氛雖仍緊張,卻沒了方才的瘋狂。
隱約可見營內人影晃動,門窗洞開,清理的動靜不斷傳出。
就在這時,營門側的小角門再次打開。
幾個雜役抬著蓋得嚴嚴實實的大筐出來,筐沿滲出濕漉漉的石灰水漬。
緊接著,是幾個被攙扶著的、臉色依舊蒼白卻明顯精神了許多的士兵。
等候在外的家屬立刻圍了上去,哭聲、詢問聲、慶幸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與之前的哭罵咒罵截然不同。
眾人齊齊朝著營房內的陸晴空下跪磕頭,卻沒有得到對方的理會。
“哦?”李胤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看到了那個被老藥師攙扶出來作證的李四,也看到了此刻被親人圍住的幾個傷兵。
雖然離得遠,看不清具體神情,但那股劫后余生的氛圍,以及傷兵身上明顯消退的妖毒痕跡,卻是實實在在的。
他沉默地注視著下方那小小營盤內外上演的悲喜劇,足足看了十幾息。
沒有贊嘆,沒有評論,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訝異。
這結果……確實超出了他的預期。
其實這些中了妖毒的普通凡人,早就被放棄了,他們并非沒有治療的辦法。
只需要修者往凡人體內渡入大量靈力將妖毒逼出,聽著簡單,卻需要消耗對于此刻的白鹿城而言極為寶貴的戰力。
代價太大。
而軍中的高品藥師、丹師則疲于治療高中品的受傷修者,根本無暇去顧及這些人。
只能讓這些為白鹿城拋頭顱、灑熱血的凡人軍士,在傷病營中慢慢等死......
李胤心中清楚,這本質又和發動四方鎮岳印,犧牲西陲一地,守護對于整個大宸而言更為重要的南域、北境和東都有什么區別呢?
看著傷兵營中的陸晴空,他自嘲一笑,覺得尹少呈似乎說得對。
‘總會有辦法的。’
那個伏妖司的少年藥師,竟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
“當真是……英雄出少年。”
最終,李胤只留下這八個字。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傷兵營,轉而投向遠方那愈加濃重的妖霧,按劍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摩挲了一下古樸的劍柄。
尹少呈臉上的笑意深了一分,也轉開了視線。
風從妖霧深處吹來,帶著腐朽的氣息,卷動著兩人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