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榭內,茶水微涼。
尹少呈飲盡杯中茶水,杯底落于石桌,發出清響。
他抬眼,目光越過李胤肩頭,落在那池枯荷上。
殘枝敗葉在暮色中支棱著,搖搖欲墜。
“趙天陽,他選了條死路,為整個白鹿城爭取了至少三個月,在下自然是敬佩的。”尹少呈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糲的杯沿:
“可將軍以為,這白鹿城,憑如今城中殘存的這點人馬,還能守多久?”
他目光轉回李胤臉上,那深潭般的眼眸依舊平靜無波。
“北境,荒原凍土之下爬出的古獸連破了三道雄關,已抵達北麓山腳,朝廷精銳填進去不知多少,才勉強穩住陣腳。
南域,酆都鬼門關已開,彼岸花開,黃泉倒灌,百鬼夜行,半個西南淪為鬼蜮,伏妖司南鎮撫使連同其麾下將士、青城山趕去的大批道士,月前均已殉國。”
“這兩地距離東都太近,一旦失守,恐怕洛京也會受到威脅,因此決不能放手。”
尹少呈頓了頓:“西陲,朝廷……已無余力再顧及。不會再有援軍了......”
“一旦城破,妖霧再無阻滯,長驅直入內陸。
屆時,死的便不再是白鹿一城之人。是十萬,百萬,乃至千萬黎民。將軍放走的那些流民,又能逃多遠?不過是早死與晚死的區別。”
他直視李胤。
“沒有四方鎖岳大陣阻隔妖霧,這西陲千里沃土,終將化為絕域。將軍劍鋒再利,可能斬盡十萬群山的妖霧?”
李胤依舊倚著窗框,身形未動分毫。
他聽著尹少呈條理清晰的談論著天下傾頹之勢,聽著“十萬、百萬、千萬”,臉上那慣常的倦意似乎更深了。
“那我西陲百姓就該死嗎?”李胤的聲音平淡依舊,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無聲的波瀾。
“尹大人不會認為犧牲白鹿一城便萬事皆安了吧?”
他緩緩站直了身體,那修長的身形并未刻意散發氣勢,卻讓整個軒榭的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
“鎖岳大陣,鎖的是妖霧不散,并非鎖住了群山的妖魔。”
李胤的目光瞥向尹少呈:
“綏城、臨川、平江……乃至整個西陲三郡。妖霧不侵,它們便安全了?”
四方鎖岳大陣只能阻攔妖霧擴散,令西陲的生靈不會被轉化為更多的妖魔,卻不能阻擋妖魔走出妖霧,對其他城鎮進行大肆屠戮。
朝廷放棄西陲,是以白鹿一城為祭壇,換來妖霧十年不擴散。
可這十年后,整個西陲又還能剩下多少活人呢。
幾道擲地有聲的連續詰問,并沒有讓尹少呈陷入慌亂,他靜靜的聽著,并未出聲打斷。
他來之前,便對此有所預料。
“李某的劍,只斬眼前之妖,朝廷的棋局太大,李某……只是一顆過河的卒子,不懂,也不愿懂。”
他微微側頭,目光掃過案上那柄深褐色的古樸長劍,鞘身溫潤,隱有暗光流轉。
“至于那些流民。”
他嘴角似乎又極輕微地向上牽了一下:“皆是我大宸百姓,能走一個,便是一個。這是李某的道,與朝廷的法度無關,與朝堂諸公們的大局……亦無關。”
“將軍說笑了,您若真是棋子......三品的棋子,一顆便足以壓碎棋盤一角了。”
尹少呈突然笑道。
李胤的態度已然明了——他不會配合鎖岳大陣,甚至不會封城,任由流民離去。
而尹少呈自己……他懷中就揣著那道蓋著皇帝朱砂寶印的密令,只需取出,以叛國相脅,李胤再強,面對皇權法度,也難有轉圜余地。
但他沒有動。
一來,城中人口經流民外逃和連番妖禍,早已不足。
哪怕強行啟動,大陣威能不足,無法阻攔妖霧,白鹿城只會白白犧牲。
二來……他也并非不能理解李胤所言......
而今日前來,能夠知曉對方的態度,已是足夠。
至于最終是發動四方鎖岳陣,還是在白鹿城堅守到底,還得等一個契機。只要有足夠守住白鹿城的籌碼,袞袞諸公自然也是會妥協的。
朝堂內部對此事的紛爭不斷,以儒生為首的北海書院對此計劃更是深惡痛絕。
若是有得選,尹少呈自然是希望不要動用四方鎮岳印。
哪怕這會要了他的命......
李胤神色恢復了平靜,似乎將這些日以來的壓力全都宣泄了出來,緩緩轉過頭問道:
“尹大人少年得意,弱冠之年便晉升四品武夫,而立之年晉升三品,登臨伏妖司指揮使之位,名動神都。
如今親赴這絕地白鹿,是朝廷信重?還是……洛京的棋盤上,有人嫌尹大人太過礙眼了?”
尹少呈臉上的那絲玩味笑容更明顯了些,帶上了些許自嘲意味道:
“指揮使?不過是個好聽點的名頭罷了。有人覺得我礙眼,有人覺得我可用,還有人……大概只是覺得我這條命,死在白鹿城正合適。”
他攤了攤手,動作隨意:“反正如今跌落五品,對朝廷已無大用。”
“哈哈哈,尹大人還當真是灑脫!”李胤忍不住笑道。
兩人話語一轉,便默契的不再提及此前的爭端,就像是爭執從不存在......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軒榭內怪異的氛圍。
一名身披玄黑重甲、氣息彪悍的親衛將領沖至軒榭門口,單膝跪地,有條不紊的匯報道:
“將軍!此刻傷兵營外已聚集大批家屬鬧事。
原因是,伏妖司陸晴空陸大人,在傷兵營大規模施救!據聞其以劇毒入藥,傷患服下后痛不欲生,嘔出大量污穢毒物!
目前群情激憤,場面快要失控了。
似乎......有幾大家的人在暗中煽風點火。”
李胤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動,目光終于從枯荷池收回,轉向尹少呈。
掠過一絲極淡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笑容。
“哦?”
他語調微揚,聽不出喜怒,目光落在尹少呈臉上,“尹大人麾下的?行事倒是……別開生面。”
他頓了頓,語氣平淡無波:“可需李某派兵,替尹大人……彈壓一二?”
尹少呈緩緩站起身,臉上并無半分焦急,反而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
那笑意深處,卻藏著一種近乎篤定的信任。
他搖了搖頭,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投向傷兵營的方向,“將軍說笑了,若連這點風浪都經不住,如何擔得起我伏妖司的飛魚服?”
他整了整衣袍,袖口拂過石桌邊緣,帶起一絲微風。
“陸晴空這后生,雖加入我伏妖司不久。”
“卻是我這些年,在神都洛京也好,在北境戰場也罷,見過的最有意思、也最敢想敢做的年輕人。心思縝密,手段奇詭,偏生又有一股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勁。
假以時日,定能成為我大宸的棟梁。”
他看著李胤,笑著發出邀請道:
“將軍若有閑暇,不妨隨尹某同去看看?看看這位我伏妖司的新秀。或許……比看這池枯荷,更有意思些?”
李胤的目光在尹少呈臉上停留片刻,頓時生了些好奇。
伏妖司前任指揮使尹少呈,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主,能被他如此夸贊的年輕人,想來不多。
“也好。”
他頷首:“那便去看看,能夠治好普通人身上的妖毒,尹大人又如此看重的少年英才,究竟有何特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