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城，鎮西將軍府。

與伏妖司衙署的嘈雜忙碌不同，將軍府坐落在內城相對僻靜的一角，占地廣闊卻異常簡樸肅穆。

高大的院墻由巨大的青條石壘砌，透著一股歷經風霜的厚重感。

門口沒有華麗的裝飾，只有兩名如同石雕般佇立的親衛，眼神銳利，警惕著靠近此地的一切。

尹少呈獨自一人前來。

他換下了那身標志性的飛魚服，穿著一身玄色暗紋的常服，負手而立，抬頭望著將軍府門楣上那塊飽經滄桑的匾額——“鎮西”。

字跡遒勁，透著一股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通報很快得到回應。

一名身著皮甲、氣息沉凝的親衛校尉引著尹少呈穿過空曠的前院，走過回廊，最終來到一處臨水的軒榭。

軒榭內陳設極其簡單，一石桌，數張木椅，一案。

案上無文房四寶，只橫放著一柄連鞘長劍。

劍鞘古樸，深褐色，沒有任何裝飾，并未出鞘，卻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鋒銳。

李將軍就站在軒榭的窗邊，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一池枯荷。

他身形并不如何魁梧，甚至有些修長，穿著半舊的青色布袍，長發隨意束在腦后，幾縷銀絲夾雜其中。

僅僅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收入最平凡劍鞘中的絕世神兵，所有的銳利與光華都被完美地收斂，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沉靜。

旁人看來，雖會感覺此人非凡，卻也難以想象，這竟是一名立于世間修者巔峰三品劍修。

關于這位李胤李將軍的傳聞，即便是遠在神都的尹少呈也時有耳聞。

綏城李家，西陲劍道名門。

李胤出生時天降異象，城中兵戈齊鳴，城外萬獸希聲。

有人說他是天生的魔種，克父克母；

也有人說他是李家沉寂百年后應運而生的中興之主，注定執掌殺伐。

他十八歲那年，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綏城李家老宅深處，爆發出一股驚動全城的、短暫卻凌厲無匹的劍意。

翌日清晨，老家主，那位曾名動西陲的三品劍修李崇山，被發現端坐于正堂主位之上，心脈斷絕，氣息全無。

滿地皆是尸首分離的眾多族老尸體。

而李胤，當時唯一在場的活人，渾身濕透，面色平靜如水，手中長劍猶自滴落著混合了雨水的淡紅。

沒人知曉那一夜發生了什么，李家對此諱莫如深，更無人敢去追究。

隨后，這位新晉的李家之主并未留在綏城享受權勢。

只身提劍，北上白鹿城。

沒人知道他為何來白鹿城，更沒人知道他為何留下。

人們只知道，自他駐守西陲，十萬群山的妖潮，便再未能越過白鹿城頭一步。

尹少呈的腳步停在軒榭門口，臉上仍舊是那股意味不明的笑容。

“尹大人，請進。”

李胤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尹少呈耳中，如同玉石輕叩，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他緩緩轉過身。

那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鼻梁挺直，嘴唇很薄，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同寒潭，平靜無波，看不到絲毫情緒，仿佛世間萬物都無法在其中激起漣漪。

歲月在他眼角留下了幾道細紋，非但沒顯老態，反而更添幾分英武。

“李將軍?！?

尹少呈微微頷首，邁步走進軒榭。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似有兩柄千鈞重錘在無聲地碰撞。

“坐?！崩钬分噶酥杠庨績鹊哪疽?，自己則隨意地倚靠在窗框上，姿態放松，卻讓尹少呈感覺整個軒榭的氣機都隱隱以他為中心流轉。

尹少呈坐定，開門見山道：“本官此來，是想與將軍聊聊白鹿城?！?

李胤的目光依舊平靜地看著他，沒有接話，只是那眼神似在說：我在聽。

“前任鎮撫使趙天陽之事?！?

尹少呈語氣平穩：“軍中多有傳言，說其貪功冒進，以致伏妖司精銳盡喪，更連累邊防軍三百將士。此事，將軍如何看？”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窗外的枯荷在風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李將軍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淡：“趙天陽選了他的路。他手下的人，跟了他。我的人，守的是白鹿城的令。何來看法？”

他將責任輕描淡寫地推給了城令。

避開了對趙天陽個人行為的直接評價，卻隱晦地表明了對那三百邊防軍命運的立場——他們是盡忠職守，而非被連累。

尹少呈瞳孔微縮。

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試探和確認道：“趙鎮撫使……臨行前，可曾與將軍深談？關于朝廷的某些……安排？”

這一次，李胤的目光終于有了細微的變化。

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譏誚，快得如同錯覺。

他并未直接回答尹少呈的問題，而是反問道：“尹大人是代朝廷來問，還是代伏妖司來問？亦或是……代你自己來問？”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尹少呈心頭。

這看似是輕飄飄的一句反問，確是回答了尹少呈的問題，李胤和趙天陽均是知曉朝廷的安排！

并且明目張膽的抗旨不從！

尹少呈的手輕輕敲擊這石桌。

他看著李胤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明白了試探已無意義。

他索性撕開那層窗戶紙，把問題放到明面上：

“如今大宸三面受敵，北境蠻荒古獸攻城、南域黃泉彼岸百鬼夜行，西陲十萬群山妖霧侵蝕。

朝廷欲以二品重寶：【四方鎮岳印】中的【西印】為基，借白鹿城全場百姓，萬千生靈氣運與生魂為薪，布‘鎖岳大陣’，阻妖霧十年，為其余兩地爭取一線生機。”

軒榭內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大宸與云墟、九鉞等古國斷開聯系后、商路斷絕。

加上妖霧常年侵蝕，土地良田全被破壞，西陲失去了其存在的最大價值。

因此，朝臣們商議決定，將所有的重要兵馬部署在距離東都（神都）洛京更近的北境和南域，以確保兩地不失。

可雖然放棄了西陲，但直接命令撤軍遷移難民無疑是代價最大且后患無窮的做法。

妖霧會在數年間只會擴散到更深的內陸，屆時整個大宸便如妖毒跗骨，無藥可醫。

因此，某位朝臣聯合數位宗門大修制定出了個極為駭人的辦法，用的四方鎮岳印徹底錨定在白鹿城地域的人族氣運和龍脈。

以白鹿城所有修者和凡人的性命魂魄為祭品，確保西陲至少十年內，妖霧不會進一步擴散。

至于此后大妖走出妖霧，越過白鹿去屠城？

只要妖霧不擴散，對于朝廷而言，都不過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朝廷早有明令，白鹿城封城，只進不出，以防妖毒蔓延，人心浮動。然本官一路行來，所見流民拖家帶口、倉惶出城者，絡繹不絕，如過江之鯽?！?

尹少呈直言道：“將軍坐鎮此地，手掌乾坤，對此……似乎并無多少作為？”

李胤的目光終于從尹少呈臉上移開，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蕭瑟的枯荷池。

過了許久，久到尹少呈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李將軍那平淡無波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前任伏妖司鎮府使趙天陽，趙大人。

一生無暇，為大宸江山，黎明百姓鞠躬盡瘁。他無法違逆朝廷法度、無法置東都趙家于不顧，亦不愿親手執行這斷子絕孫的絕戶之計，故率部深入十萬群山妖域......”

李胤語氣一頓，轉身為自己和尹少呈倒了杯茶，而后舉起茶杯，像是在敬已故的趙天陽：

“帶著將士們一路殺入妖霧，憑借伏妖司重寶【崖劍】，重傷三品妖王，斬殺兩頭四品大妖、十數頭五品妖魔、不計其數的小妖后力竭，集體葬送妖都！”

“此舉重創妖都，為白鹿城爭取了至少三個月的時間，尹大人覺得......趙大人此舉如何？”

面對李胤的詰問，尹少呈沒有任何慌亂。

他同樣舉杯朝天，而后以茶代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