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索恩那句“魚缸里的拘禁與自由有何區別”的冰冷反問，如同最后一塊封棺的巨石，沉沉地壓在“普羅米修斯號”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艦長伊萬·沃洛申僵立在原地，那只抽打過索恩的手掌微微顫抖著，懸在半空，最終無力地垂落。他臉上命令的威嚴被徹底碾碎，只剩下一種被抽空靈魂的空洞，以及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與所有船員同源的巨大恐懼。

舷窗外，那場冰冷、詭異、色彩非人的光雨仍在持續。億萬道青藍、粉紫、慘綠的光流扭曲著，穿透流動的黑暗壁壘，無聲地傾瀉向遙遠的太陽，仿佛一場為恒星準備的、來自深淵的獻祭。壁壘貪婪地吸收著逸散的能量，深紫與暗綠的漣漪在“缸壁”上蕩漾不休，如同巨獸飽食后的饜足嘆息。

而那只曾將“目光”聚焦于此的深淵巨眼，其內部那非人的能量流轉，確已恢復了之前的“穩定”狀態。它懸浮在側上方，如同一個冷漠的監視器，不再投注明確的注意力。然而，這種“移開視線”帶來的并非解脫，而是更深沉的恐怖——它證明了那注視可以隨時降臨，如同人類觀察魚缸時偶爾投下的一瞥，無關緊要，卻掌控生死。

實驗室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光雨穿透船體帶來的、持續不斷的微弱高頻嘶鳴，如同億萬只幽靈在耳畔低語，啃噬著殘存的理智。幾個因那“目光”聚焦而痛苦蜷縮的船員，被同伴攙扶著，眼神渙散，身體仍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諝庵袕浡任叮▉碜运鞫骱推扑榈钠聊唬?、臭氧味（來自短路設備），以及濃得化不開的絕望。

莉娜·科瓦奇強忍著骨折手臂的劇痛和那“目光”殘留的精神寒意，強迫自己的視線離開舷窗外那片光怪陸離的地獄景象。她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控制臺——碎裂的屏幕、散落的文件、凝固的血跡。最終，落在那個依舊閃爍著固執黃光的通訊指示燈上。數據包發送……發送中……發送中……

“布倫納！”她的聲音因疼痛和緊繃而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量子糾纏信道！準備啟動B計劃！最高冗余度！”

布倫納·李臉上還帶著與暴動者搏斗留下的淤青，聞聲猛地一激靈，從驚魂未定中回過神來。“是！首席！”他幾乎是撲向另一個相對完好的控制臺，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快敲擊。量子糾纏通信，這是他們最后的、理論上可能無視空間阻隔的底牌，但能耗巨大，且從未在如此極端環境下測試過。

索恩靠著冰冷的舷窗滑坐在地，艦長那一巴掌留下的指印清晰可見，混合著之前的血跡。他沒有理會布倫納的動作，也沒有看莉娜。他那唯一能視物的眼睛，空洞地望著舷窗外那片流動的黑暗，望著那些穿透壁壘的詭異光流。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計算，又像是在默念著什么無法理解的詛咒。達爾文那張蒙塵的畫像碎片，就在他腳邊不遠。

艦長沃洛申深吸了幾口冰冷的、帶著金屬和恐懼味道的空氣，試圖重新凝聚一點艦長的意志。他避開索恩的方向，看向莉娜，聲音低沉而疲憊：“科瓦奇博士……分析……光雨。我需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彼荛_了“飼料”這個詞，仿佛那會引來新的注視。

莉娜點了點頭，這正是她接下來要做的。她轉向其他還能工作的科學組員，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所有人，回到崗位！光譜分析！能量構成測定！嘗試捕捉光雨中的任何信息結構！記錄壁壘吸收模式的所有細節！這是‘飼料’，是‘投喂’，更是我們唯一能接觸到的……‘飼養者’的痕跡！分析它！理解它！哪怕只能理解萬分之一！”

科學家的本能，在終極絕望面前，成了對抗瘋狂的最后堡壘。幸存的組員們，盡管臉色慘白，眼神驚恐，但在莉娜的命令下，還是如同上了發條的機器，艱難地挪回各自的崗位。儀器重新啟動，微弱的光芒在狼藉中亮起，數據流再次在殘存的屏幕上艱難地流淌。

**光雨初步分析：**

1.**非粒子態：**探測器顯示，光雨并非由已知的基本粒子構成（如光子、中微子等）。它更像是一種純粹的、高度凝聚的**能量流**，但被賦予了某種……**結構**。這種結構使其能穿透壁壘（壁壘對它有“選擇性通透”）。

2.**能量級恐怖：**單位時間內穿過壁壘、射向太陽的能量流，其功率估算值讓所有物理模型失效。它足以在瞬間汽化地球，卻如同溫順的溪流匯入太陽這個“加熱棒”。壁壘吸收的逸散能量只是冰山一角，卻已讓吸收效率讀數持續爆表。

3.**光譜詭譎：**光譜分析揭示了那非自然青藍、粉紫、慘綠色調的來源——它們包含了大量超出可見光譜范圍、且從未在宇宙自然現象中觀測到的奇異譜線。這些譜線本身，就蘊含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秩序感”。

4.**信息“雜音”？：**莉娜親自操作最靈敏的波譜分析儀，嘗試從光雨那純粹的能量流中分離出任何可能的信息模式。結果令人頭皮發麻：并非沒有“信號”，而是充斥著一種極其微弱、極其復雜、仿佛由無數種不同“語言”或“邏輯”碎片交織而成的**背景噪音**！它混亂、無序，卻又帶著某種深不可測的……**系統性**。如同億萬臺不同文明的儀器同時發出的、未經翻譯的狀態報告日志。布倫納將其形容為“宇宙級垃圾信息場”。

5.**壁壘反應：**壁壘對光雨能量的吸收效率并非恒定，而是呈現出微妙的、難以預測的波動。這些波動似乎與光雨本身的強度變化無關，更像是一種……**“消化”節奏**？或者是對內部“魚缸”環境變化的被動反饋？

就在莉娜團隊艱難地解析著這來自“飼養者”的“飼料”時，布倫納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首席！量子信道……有反應了！不是發送確認……是……是**地球方向的主動呼叫請求**！”

所有人的動作瞬間停滯！連索恩空洞的目光也微微轉動了一下。

莉娜的心猛地一跳：“接進來！全艦廣播！”

布倫納迅速操作。幾秒鐘后，一陣強烈的、充滿干擾雜音的電磁波信號，伴隨著量子糾纏信道特有的、仿佛來自虛空深處的低鳴，強行穿透了壁壘的隔絕（盡管信號強度被大幅削弱），在死寂的船艙內響起！

“……普……米修斯號……這里是……地球聯合深空通訊網……收到……請回答……重復……這里是地球……收到……請回答……你們……信號……極其微弱……不穩定……發生……什么事？……索恩……莉娜……報告……狀況……”

是地球聯合太空總署（UESA）控制中心首席通訊官，瑪雅·陳的聲音！那熟悉的聲音此刻斷斷續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和困惑，背景里似乎還有無數嘈雜的呼喊和警報聲！

“他們……收到了我們之前發出的常規聯絡請求？還是……”布倫納難以置信。

“不！是數據包！”莉娜瞬間明白，“壁壘……它削弱了信號，延遲了，但……它沒有完全阻隔！我們的壓縮數據包……突破出去了！地球收到了災難性的信息碎片！”她看到布倫納屏幕上量子信道顯示，地球方正在瘋狂嘗試建立更穩定的連接，顯然是被那信息碎片的內容嚇壞了。

實驗室里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信息……發出去了？地球……知道了？

“莉娜！回答我！索恩！你們在嗎？剛才收到的……是什么？壁壘？收縮？光年直徑？……喂食？……索恩的署名……這……這不可能！是系統錯誤還是……”瑪雅的聲音因極度震驚而尖銳變形，背景的嘈雜聲更大了，隱約能聽到“全球警報”、“最高緊急狀態”的呼喊。

莉娜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沖到通訊臺前：“瑪雅！這里是莉娜·科瓦奇！普羅米修斯號！聽著！信息……是真的！”她的聲音因激動和疼痛而哽咽，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通過量子信道和殘存的電磁波，艱難地穿透壁壘，“我們……被困住了！一個直徑約兩光年的……能量壁壘！它在收縮！速度……0.001c！我們只有……不到六個月！剛才……光雨！是投喂！壁壘在吸收能量！有東西……在觀察我們！索恩是對的……我們……在魚缸里！重復！我們……在魚缸里！”

通訊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電磁干擾的嘶嘶聲。幾秒鐘后，瑪雅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強行壓抑的崩潰邊緣的平靜：“收到……莉娜。信息……確認。UESA最高指揮部……已啟動‘方舟’協議。全球……正在陷入混亂。量子信道……不穩定……保持……盡量保持……”

信號陡然中斷！刺耳的忙音響起，量子信道的連接指示燈瘋狂閃爍后，徹底熄滅！壁壘的干擾如同一個無情的閥門，再次落下，切斷了這絕望的呼救。

實驗室里一片死寂。信息，終于傳出去了。但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將整個地球拖入深淵的導火索。他們可以想象，那壓縮包里的冰冷數據和莉娜親口證實的“魚缸宣言”，此刻正在地球上掀起怎樣的末日風暴。

“呵……”一聲輕微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冷笑打破了寂靜。

是索恩。他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背對著眾人，面朝著舷窗外那片依舊在傾瀉的光雨和被光雨照亮的、流動的黑暗壁壘。他抬手，用沾著血污的手指，輕輕敲了敲冰冷的復合玻璃，發出清脆的叩擊聲。

“聽見了嗎？”他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涼，“魚缸外面……終于知道……他們的魚……快死了。”

他的目光投向側上方那個恢復了“穩定”流轉的深淵巨眼光斑。

“而‘上面’的那位……”索恩的聲音近乎耳語，卻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它剛才‘移開視線’，不是因為不在意?！?

他頓了頓，嘴角再次扯出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它只是……暫時看夠了這場戲。**”

一股比光雨更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了整個“普羅米修斯號”。壁壘之外的目光，從未真正移開。它只是暫時斂起，如同潛伏于深淵的巨獸，等待著下一次……投喂，或者……收割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