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村的日子，像山澗的溪流，雖不澎湃，卻清澈歡快，浸潤著林風干涸已久的心田。他不再是那個被無數目光審視、被沉重期望壓彎脊梁的“嫡長孫”，他是阿風，是陳老伯學堂里識字最多的“小先生”，是村里修房補屋、總能想出巧辦法的“巧手阿風”，更是小桃夭身邊那個會給她留最甜野果、會笨拙地幫她扎歪辮子的“阿風哥”。

他學會了辨識山間的草藥，跟著獵戶辨認獸蹤，和村里的半大小子們一起下河摸魚，笑聲能驚飛林間的鳥雀。小桃夭總是像個小尾巴似的跟著他，采蘑菇時提醒他別踩到蛇，摸魚時在岸邊緊張地攥著小拳頭，等他舉著一條撲騰的魚上岸，她又會拍著手笑得像朵初綻的山茶花。這種簡單、質樸、充滿煙火氣的快樂，是林府那座冰冷堡壘里從未有過的珍寶。

然而，山村的寧靜也時常被大自然的威力打破。這年夏天，一場罕見的暴雨毫無預兆地席卷了落霞山。雨水如同天河傾瀉，連續下了三天三夜。山洪咆哮著從高處沖下，渾濁的泥漿裹挾著斷枝碎石，填滿了溝壑，沖垮了田埂。

第四天清晨，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鉛塊。一個渾身泥水、氣喘吁吁的村民沖進村子，帶來了壞消息：“不好了！出村那條大路，被山洪沖垮了一大段！王老蔫家的牛車陷在爛泥里了！車上還有他生病的婆娘和兩個娃！就在鷹嘴崖下面那段！”

消息像一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面，整個村子都緊張起來。鷹嘴崖那段路本就險峻，被洪水一沖，路基塌陷，泥漿深可及膝，別說牛車，人走都困難！王老蔫家是村里有名的困難戶，婆娘病著，孩子還小，那牛車是他們家最值錢的家當，更是救命的車！

“快去救人！”陳老伯第一個站出來，花白的胡子都抖動著焦急。

“帶上繩子！撬棍！”

“多去些人！那爛泥塘子一個人可弄不出來！”

村民們迅速行動起來，男人們抄起家里能用的工具——鋤頭、扁擔、粗麻繩、甚至門板；女人們也挽起袖子，準備燒熱水、熬姜湯。小桃夭急得直跳腳，也要跟著去，被陳老伯攔下：“丫頭，那路太險，你留下，幫嬸子們燒水！”

林風（阿風）毫不猶豫地抓起一把結實的木杠，跟著人群沖向村外。腳下的山路泥濘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吸盤上，拔出來都費勁。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腐爛植物的氣息。

趕到鷹嘴崖下，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原本還算平整的山路，此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塌陷的泥土和碎石形成了一片渾濁的泥潭。王老蔫家那輛破舊的牛車，半個輪子都陷在泥里，車身傾斜得厲害，隨時可能翻倒。拉車的老黃牛累得口吐白沫，驚恐地哞叫著。王老蔫站在齊膝深的泥漿里，徒勞地推著車轅，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他生病的婆娘在車廂里虛弱地咳嗽，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老蔫！別硬推了！小心車翻！”一個老獵戶喊道。

“這爛泥太深了！牛都拉不動！”另一個壯漢試著拉牛韁繩，老牛只是徒勞地刨著蹄子，泥漿四濺。

眾人圍在泥潭邊，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但看著那深陷的牛車和泥潭的深度，都有些束手無策。直接下去推？人也會陷進去。用繩子拉？找不到足夠穩固的著力點。

林風仔細觀察著地形和牛車的狀況。他想起了在京城偷偷看過的那些工程雜書，想起書中記載的利用杠桿、滑輪省力的原理，也想起自己修學堂時加固房梁的經驗。他目光掃過旁邊幾棵被洪水沖倒、橫在路邊的粗大樹干。

“有辦法了！”林風大聲道，聲音在嘈雜中顯得格外清晰，“光靠人推和牛拉不行！得用杠桿！”

他迅速指揮起來：

“李叔，張伯，你們帶幾個人，把旁邊那幾根倒下的粗樹干拖過來，橫在塌陷路段的邊緣！要結實穩固的！那里路基還算硬實，可以做支點！”他指著泥潭邊緣一處相對穩固的巖石地面。

“柱子哥，大壯哥，你們力氣大，把這兩根最長的樹干抬起來，一端架在剛鋪好的橫木（支點）上，另一端想辦法伸到牛車車軸下面去！小心別滑下去！”林風親自跳下稍淺的泥漿邊緣（泥水瞬間沒過了他的小腿肚），指揮著將兩根粗壯的原木，一端穩穩架在作為支點的橫木上，另一端則深深插入牛車車軸下方的泥漿中，盡量靠近車體受力點。

“所有人！有力氣的漢子，都到杠桿長臂這邊來！聽我口令！一、二、三——壓！”林風站在杠桿長臂的最末端，雙手死死壓住木杠，大聲喊著號子。

十幾個壯實的村民，包括老獵戶、鐵匠、還有幾個半大小子，分成兩排，像拔河一樣，用肩膀頂、用雙手壓，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往下壓那長長的杠桿臂！

王老蔫和另外兩個村民在車旁，用鋤頭、扁擔死死頂住車身，防止它側翻。

留在岸上的婦孺們也沒閑著，大聲喊著加油：“使勁啊！”“一！二！三！”

小桃夭不知何時也偷偷跑了過來，站在稍高的地方，小臉憋得通紅，用盡全力跟著喊：“阿風哥！加油！壓——！”

“嘎吱…嘎吱…”沉重的杠桿在巨大的壓力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那陷在泥潭中仿佛生了根的牛車，在杠桿強大的撬動下，車身猛地一震！深陷的輪子終于開始松動，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從粘稠的泥漿里被“拔”了出來！

“動了！動了！”岸上一片歡呼！

“再來！一！二！三——壓！”林風的聲音已經嘶啞，但充滿了力量。

眾人再次發力！汗水混著泥漿，從每個人的額頭、脖頸滾落，粗重的喘息聲匯成一片。沒有人抱怨泥濘骯臟，沒有人計較誰出力多寡，所有人的目標只有一個——把這輛載著病弱婦孺和全家希望的牛車，從泥潭里救出來！

在眾人齊心協力的撬動下，牛車的輪子終于完全脫離了深坑！老黃牛也仿佛感受到了希望，哞叫一聲，奮力向前一掙！

“出來了！！”震天的歡呼聲響徹山谷！

牛車被眾人合力推拉到了安全的硬地上。王老蔫撲通一聲跪在泥水里，對著眾人連連磕頭，泣不成聲：“謝謝！謝謝大家！謝謝阿風！謝謝……”

車廂里，王老蔫的婆娘抱著孩子，也是淚流滿面，不住地道謝。兩個孩子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著這群渾身是泥、卻笑得無比燦爛的大人們。

林風站在泥漿里，渾身濕透，沾滿了污泥，手臂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他看著周圍一張張雖然疲憊不堪、卻洋溢著由衷喜悅和成就感的笑臉，看著小桃夭沖他揮舞著小拳頭、興奮得又蹦又跳的樣子，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涌遍全身，沖散了所有的疲憊。

沒有林府森嚴的等級，沒有動輒得咎的規矩，沒有“馭下”的權術。在這里，只有最樸素的守望相助，只有為了同一個目標拼盡全力的酣暢淋漓！汗水是咸的，泥漿是臟的，但心是熱的，笑聲是甜的！這種純粹的、沒有壓抑的、與眾人共同奮斗的快樂，是他過去十幾年從未體驗過的珍寶。

“阿風哥！你太厲害了！”小桃夭跑過來，不顧他滿身泥濘，拉住了他的手，眼睛亮得像星星。

“是大家厲害！”林風笑著，反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結果抹得更花了，惹得眾人哈哈大笑。他毫不在意，只覺得胸腔里充滿了自由的空氣和溫暖的陽光。

回村的路上，眾人互相攙扶著，雖然步履蹣跚，但氣氛卻無比輕松。有人哼起了不成調的山歌，有人互相打趣著臉上的泥點子。夕陽的金輝穿透云層，灑在每個人沾滿泥漿卻神采奕奕的臉上，也灑在那輛被眾人從泥潭里“搶”回來的破牛車上。

林風牽著小桃夭的手，走在隊伍里。腳下依舊是泥濘的山路，后背或許還殘留著舊日鞭笞的隱痛，但他的心，卻從未如此刻般踏實、充盈、充滿了力量。他不再是孤軍奮戰，他屬于這里，屬于這群在泥濘中也能放聲大笑、在危難時必會伸出援手的可愛的人們。這平凡的、沾滿泥土的、充滿人情味的山村生活，就是他逃離枷鎖后，尋找到的最珍貴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