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公用力地咳嗽了兩聲，緩緩開口：“對頭，回來的逗是（就是）牛二妹，至于她為啥子（什么）還活著，我也還沒弄清楚，但是只要沒死逗是（就是）好事。”大舅公喘了口氣，繼續說道，“當年我妹兒不讓二笛唱歌，那也是為了她好，今天是我妹兒的葬禮，大家都是多年的鄉親，你們逗（就）不要在她面前說她們家的閑話了。”

“我也就是隨口說說，沒有其他意思。”

聽到老輩子發了話鄉親們陸續都住了嘴。

雖然只有寥寥數語，但唐雨涵覺得信息量卻不少，原來二嬢嬢和外婆也有矛盾。

通過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三個女兒都和外婆有著間隙，這或許便是她們和外婆疏遠的原因，但即便如此，二嬢嬢牛二笛也不至于謊稱假死吧。

唐雨涵對母親家里的事越來越感興趣了。

此時不知堂屋里的四人又發生了什么爭執，只見牛陽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出，木門在他身后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牛陽的脖頸暴起青筋，對著堂屋嘶吼：“既然不想回來，那就永遠都別回來！”聲浪驚飛檐角白綾，紙錢灰燼打著旋兒撲向冰棺。

唐雨涵剛要追出去，卻被突如其來的禽群截住去路。十來只蘆花雞搖著冠子在前開道，麻鴨們擺著肥臀緊隨其后，撲棱翅膀掀起陣陣裹著谷糠味的風。

這支搖搖晃晃的隊伍經過冰棺時突然噤聲，不知是被屋里燒錢紙的火盆嚇到，還是感應到喂養它們的主人此時正躺在旁邊的冰棺里，最老的麻鴨歪頭凝視棺槨，喉間溢出沙啞的哀鳴。霎時間禽鳴如潮，混著銅盆里紙錢爆燃的噼啪聲，在香燭氤氳中織成一張悲涼的網，卻莫名給這葬禮增加了幾分悲涼的感覺。

大舅公拄著拐杖抹淚：“這喂的畜生到了點都曉得（知道）回屋找各人（自己）的巢，可有些人卻忘了根。”

唐雨涵望著燈影里外婆的遺照，喉頭突然哽住。等她再抬眼，牛陽已經出了小院大門，趕緊追了出去：“你干嘛呢？戴著孝布不能亂走。”

“心里憋得慌，出去透透氣！”

“又和二嬢嬢吵架了？”唐雨涵瞅了一眼牛陽，發現他臉色非常難看。

“不止和她，還有牛時安，”牛陽也瞅了唐雨涵一眼，“和你媽！”

“我媽？你竟然敢我媽我吵，我看你是皮癢了！”唐雨涵沖著牛陽舉了舉拳頭。

牛陽一臉憤憤不平：“你知不知道，她們居然知道牛二笛根本沒死，可卻都故意瞞著不說！”

牛陽見唐雨涵聽見這句話并未有太大的反應，瞇了瞇眼道：“你不會也一直知道吧！”

唐雨涵趕緊擺手：“沒有，我也是剛剛在屋里聽到小嬢嬢和我媽咬耳根子才知道的。”

“這么大的事，她們竟然瞞著，害得媽傷心了十多年，你說她們該不該罵！”牛陽依然很生氣。

唐雨涵腦海里回響起鄉親們的話，輕聲道：“我覺得吧，這里面肯定有誤會，否則我媽他們干嘛要這么做呢，你也別激動，回去好好和她們溝通，說不一定能問出具體原因呢。”

“什么原因？就是不孝！她們就是想逃脫責任！”氣頭上的牛陽根本不聽。

唐雨涵瞳仁往上一翻：“鄉親們編排的可不止我媽她們仨，說的是牛家兒女個個不孝，自然也包括你這位大孝子。”

“我？”牛陽指尖重重戳向胸口，猛地踢了一腳路邊的小石子，“我沒考上外地大學的時候，哪次爸媽頭疼腦熱不是我在病床前打地鋪？后來去外省念書，怕他們不會用老年機，我省三個月伙食費給換的智能機，客廳監控還是我熬夜搶的折扣款……”

話音黃桷樹上的知了聲打斷。

“你陪護時是不是總跟外婆頂嘴？高中死活不讓她去家長會，嫌老人家給你丟份兒。”唐雨涵抬眼看向不遠處的黃桷樹，細塵在樹葉間的光隙里亂竄，“這些總不是鄉親們杜撰的？”

牛陽手背爆出青筋：“那叫代際鴻溝里的正常掙扎！你懂什么叫‘媽媽覺得你冷'嗎？我聞到雞蛋腥氣就反胃，她非說土雞蛋大補，逼我早晚各吞兩個。大冬天裹成粽子去打球，同學都笑我是會走路的棉被……”

他用手扇了扇了：“她比我大五十多歲，我念高中的時候，她都快七十了，我們班主任說話比機關槍還快。我是怕她坐三小時公交來開家長會，聽完云里霧里更焦慮。他們倒好，隔著千山萬水當起道德判官……”

唐雨涵心道，為了有型穿戴帽的T恤，現在知道熱了。估計被外婆看到了非得讓他脫了換汗衫，兩人又得爭起來。

牛陽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咽回顫音：“我一直給她說，別什么都操心，兒孫自己有兒孫福。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照顧好自己就行。她把她自己的身體照顧好，就是對兒女最大的好，而我把自己拾掇利索，不用她替我擔心擦屁股，這才是新時代的孝道！”

“代際鴻溝……新時代孝道……”唐雨涵重復著這兩個詞匯，腦子里閃現出三個不同的鏡頭畫面：大舅公守在外婆館前抹淚、母親哭訴著我們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四五歲的孫輩們一臉天真在小院里打鬧。

唐雨涵突然從一團亂麻中抓到一個線頭，明白自己這次畢業作品可以表現什么主題了。

兩人回去的時候，喪宴已經開始了，是一條龍公司帶來的廚師團隊，但桌椅板凳是向村民們借的，一共擺了十一張桌子，高矮大小都不一樣，由于吳秀蘭家的小院擺不下，所以席桌便擺到了英雄會館的廣場壩子上。

今天是喪事的第一天，一些較遠的親戚還沒趕到，主要是鎮里的鄉親和離得近的一些親朋好友，席桌只坐了一半。

“陽娃子，雨涵去廣場那邊吃飯了。”唐雨涵他們還沒到外婆的小院，便看到大表奶奶站在岔路口沖著他們招手。

唐雨涵往外婆小院方向瞧了瞧：“都去吃飯了嗎，那屋里還有人守著嗎？”

“這個你不用擔心，你媽和你二個嬢嬢說沒胃口，吃不下，都在堂屋守著呢。”

牛陽覺得唐雨涵觀察事情比他細多了，像剛剛大表嬸喊吃飯，自己就沒想到有沒有人守靈的事。她才回來大半天便抓住了鄉親們的閑言碎語的重點，而自己在這里待了快二十年了，都沒留意到。

唐雨涵本想讓牛陽跟著大表奶奶先去吃飯，自己去把攝像機拿上拍一些喪宴素材，卻被大表奶奶拉著一起往吃飯的地方去：“你外婆剛去世，老二又突然冒出來，她們三姐妹肯定有很多話要說，逗（就）不去打擾她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