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陽佝僂著背脊拾起相框，指腹傳來玻璃相框冰涼的觸感：“她連這些都為自己準備好了。”照片上的母親穿著過年那件藏藍罩衫，嘴角抿著他們兄妹都熟悉的溫軟弧度。一滴滾燙突然砸在鏡面上，在吳秀蘭慈祥的眉目間蜿蜒出一道透明痕跡。

唐雨涵攥緊攝像機的手指節泛白，鏡頭里的畫面不住震顫。她難以揣度外婆在操持自己身后事時，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是對自己的兒女不抱希望還是怕給他們添麻煩？到底是內心強大還是過于孤獨才會把遺像放在房間里每晚陪著自己入睡？

鄉親們的那些閑言碎語和小嬢嬢及父親的話交替在她的腦海里浮現“吳老太婆這一輩子活得苦啊……她的這些娃兒沒一個孝順的……”“你媽不是這樣的人”“我沒媽！要不是大姐你用米湯喂我，我早就餓死了！”

唐雨涵很想弄明白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唐雨涵的思緒還沒從這些疑惑中走出來，新的沖擊接踵而至。

當他們抱著吳秀蘭的遺像從里屋走到堂屋時，瞬間感覺氣氛和之前不一樣了，除了還在一直循環播放的哀樂外，好像其他聲音都消失了。

院中人群凝固成詭異的群雕，所有瞳孔都在收縮，目光聚集在一個人的身上。

唐雨涵順著大家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大約一米六八的樣子，黑色襯衣裹著利落的肩線，素銀魚嘴夾將頭發盤在腦后。她高亢的聲線劃破凝固的空氣。

“我逗是（就是）牛二妹，我沒死，你們莫怕。我剛剛聽到有人吹垮跨（聊天）在說我屋的事，要說各人（自己）關到屋頭說，要是再讓我聽到有人出我大姐、三妹和牛陽的言語，老子不得依教（息事寧人）哈。”

牛二妹？難道她是二嬢嬢牛二笛，可她不是都死了快十九年了嗎？怎么會突然‘死而復生’了呢？

攝像機重重磕在堂屋的門頭上。唐雨涵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思維齒輪在超負荷運轉中迸出青煙。

面對女人的威脅，小院里的人噤若寒蟬，沒一個人發聲。

牛陽懷里的遺像框硌得掌心生疼，他忽然將相框重重扣在供桌上：“你既然沒死，那這十多年為何都不回來看一眼呢，人都死了才想起回來，算什么？”

女人聽到猛地轉過身來，望向堂屋里的牛陽，作為導演專業出身的唐雨涵從她的眼神里讀出了太多的情緒，有激動、有悲傷、有不忍……獨獨沒有被人質疑后的憤怒。

“牛陽……”女人輕輕喊了一聲。

牛陽情緒激動地打斷了女人的話，怒斥道：“媽連你死了多少天都記得清清楚楚，你現在卻突然冒出來說自己沒死，還在這里表演什么親情守護，你知不知道，媽整整念了你十八年二百五十三天。你要有一點良心，就不會十多年一次都不回來！”

牛紅梅此時也反應過來：“站在這里做什么，進屋去說。”一邊推著牛二笛往堂屋去，一邊扭頭吩咐唐強：“你去跟周老板講一下價，席桌控制在五百一桌，還有寫符紙的要族譜，你去找一下大舅，另外讓大家都散了吧，別聚在門口了。”

“先給媽上炷香，磕個頭吧！”一進堂屋牛紅梅便迅速關上堂屋的門，隔斷了看熱鬧的鄉親們視線，并拿了一炷香遞給牛二笛。

牛二笛動情哭拜。

“她怎么突然跑回來了？”牛時安將牛紅梅拉到一旁低聲問道。

“我告訴她的。”

牛時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牛紅梅：“你腦子出問題了嗎？她都是死了十幾年的人了，你突然把她喊回來，怎么給大家解釋！”

牛紅梅低眸看著給母親磕頭的牛二笛，輕聲道：“事情總得要面對，而且有些事也必須要所有子女在場才能處理。”

“什么事？”

“比如遺產分配！”牛紅梅淡淡說出這句話，牛時安的喉結上下滾動，目光掠過靈堂前跪拜的身影，終歸把要說的話都吞了回去。

牛紅梅和牛時安小聲地低語還是被唐雨涵聽了去，她現在腦子里不亞于十級地震，聽兩人的對話母親和小嬢嬢其實一直知道二嬢嬢沒死，那她們為何一直瞞著不告訴外婆呢？

而且二嬢嬢牛二笛為何要裝死呢，十八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你不準備給媽解釋一下，你死了十多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嗎？”牛陽冷聲質問。

牛二笛往火盆里投紙錢的動作頓了半拍，只抬頭幽幽看了牛陽一眼，卻并未回話。

“大姐和牛時安雖然也都沒有怎么回來，但媽要有事打電話給大姐，大姐也是會趕回來。牛時安是幾年都不回來一次，但家里的老房子是她出錢翻修的。我不說我做得有多好，但比起你們我陪在媽身邊的時間是最長的，家里的監控攝像頭也是我安的，就是擔心我去外地讀書，媽一個人在家里出什么事。你呢！你都為媽做過什么？現在好意思回來磕頭！”

牛二笛抹了一下眼角的淚，看著牛陽緩聲道：“有些事，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我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別想用這種話來搪塞我，”牛陽冷冷地盯著牛二笛，“裝神弄鬼十八年，現在倒披著孝服來當孝女？我看著惡心，你走吧，這里不歡迎你！”

“你這娃兒，今天吃火藥了嗎，說話怎么這么沖呢！”牛時安不滿地道，“說得自己好像挺孝順似的，我還覺得爸媽就是因為有了你，才會那么辛苦，死得這么早的呢。”

監控畫面里母親倒下的瞬間一直像把生銹的鋼鋸，在牛陽心上來回切割，讓他自責和內疚。他假裝若無其事，但內心的愧疚感卻一直壓抑著。直到看到‘死而復生’的牛二笛，情緒才突然爆發。

他對牛二笛的那些尖銳的指責與謾罵不過是想從她身上找到一絲自己做得還不算差的心理安慰，但牛時安的話卻生生撕開了他心中的恐慌，當精心構建的心理防線轟然崩塌時，暴怒成了他最后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