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先生那雙溫和卻洞察世事的眼睛,透過老花鏡片,長久地凝視著面前這個瘦骨嶙峋、渾身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的小女孩。她眼中那混合著極度恐懼和近乎絕望的懇求,像一根無形的針,刺中了老先生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在這個閉塞的山村,重男輕女是深入骨髓的觀念,女娃上學(xué)本就稀少,更何況是李招娣——這個被父親視為“災(zāi)星”、被村民在背后議論紛紛的孩子。
空氣仿佛凝固了許久。招娣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幾乎要為自己的癡心妄想而感到羞恥,下意識地想縮回角落。就在她即將放棄的瞬間,孫老先生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像驚雷一樣在招娣死寂的心湖里炸開。
“招娣啊,”老先生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念書……是好事。明兒……你來吧。”
招娣猛地抬起頭,眼睛瞬間睜得滾圓,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被巨大驚喜砸中的茫然。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老先生只是在安慰她。
“學(xué)……學(xué)費……”她下意識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吐出這兩個字,這是橫亙在她面前最大的現(xiàn)實壁壘。她連飯都吃不飽,哪里有錢交束脩?
孫老先生擺擺手,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豁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怒其不爭(對李老三)。“束脩的事,先不急。你……只管來。”他頓了頓,看著招娣身上單薄破舊的衣裳,又補充道,“紙筆……先用沙盤。書……我這里還有幾本舊的。”
沒有歡呼,沒有雀躍。招娣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她怕自己一出聲,這脆弱的、從天而降的允諾就會像肥皂泡一樣破滅。她對著孫老先生,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瘦小的肩膀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她沒有說“謝謝”,那兩個字太輕,承載不了此刻她心中山崩海嘯般的情緒。她只是用這個無聲的、卑微到塵埃里的鞠躬,表達著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感激和一種近乎朝圣的虔誠。
第二天,當(dāng)晨霧還籠罩著沉寂的山村,招娣已經(jīng)像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學(xué)堂門口。她來得太早了,學(xué)堂里空無一人。她不敢進去,只是蜷縮在昨天偷聽的那個窗根下,心臟跳得快要炸開。她穿著那件村里嬸子給的、過于寬大的舊棉襖,里面是漿洗得發(fā)硬卻已經(jīng)是她最體面的單衣,頭發(fā)被她用溪水盡力地抿順,盡管枯黃依舊。
當(dāng)孫老先生顫巍巍地打開學(xué)堂的門,看到門口那個凍得嘴唇發(fā)紫卻眼睛晶亮的小身影時,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側(cè)身讓她進來。
踏進門檻的那一刻,招娣感覺自己像是踩在了云端,又像是踏入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陽光透過破窗紙,將飛舞的塵埃照得清晰可見,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墨塊和木頭混合的特殊氣味。那些簡陋的、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在她眼中仿佛閃爍著神圣的光澤。
孫老先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指著一個最靠后、最角落的位置——那里光線最暗,也最不起眼——示意她坐下。又遞給她一個邊緣磨損的舊木沙盤和一根光滑的小木棍。
當(dāng)其他孩子陸續(xù)到來,看到坐在角落里的招娣時,教室里瞬間響起了一陣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和好奇、甚至帶著點鄙夷的目光。招娣的頭立刻深深地埋了下去,幾乎要貼到冰冷的沙盤上,熟悉的恐懼和羞恥感再次攫住了她。她攥緊了手中的小木棍,指甲掐進掌心。
“肅靜!”孫老先生用戒尺敲了敲桌面,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嘈雜聲立刻平息下去。
第一堂課開始了。老先生講的還是最簡單的“天地人”。招娣聽得前所未有的專注。每一個字音,都像清泉注入她干渴的心田;老先生寫在粗糙木板上的每一個筆畫,都像神奇的符咒,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里。她握著那根光滑的小木棍,在冰冷的沙盤上,屏住呼吸,極其認(rèn)真、極其緩慢地模仿著。沙盤上的痕跡可以輕易抹平,但知識一旦刻入腦海,便再也無法被奪走。她寫得歪歪扭扭,卻無比虔誠。當(dāng)沙盤上終于出現(xiàn)一個勉強可辨的“人”字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第一次沖破了長期盤踞在她心頭的冰冷恐懼,讓她瘦小的身體微微戰(zhàn)栗。
然而,知識的甘泉無法填飽饑餓的肚子,更無法阻擋現(xiàn)實的冰冷。放學(xué)鈴聲一響,招娣幾乎是第一個沖出學(xué)堂。她必須趕在父親醒來或回家之前回去,收拾好一切,不能讓父親發(fā)現(xiàn)她去了學(xué)堂的蛛絲馬跡。
回到那間彌漫著酒氣和絕望的土屋,父親果然還癱在炕上呼呼大睡,地上散落著空酒瓶。招娣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她立刻恢復(fù)了往日的“隱形”狀態(tài),手腳麻利地收拾狼藉,生火燒水(如果還有米的話),把學(xué)堂里學(xué)到的東西和那短暫的溫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處,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珍寶。
夜晚,才是真正屬于她的“課堂”。等父親再次醉倒,鼾聲如雷時,招娣會從藏匿處摸出那本孫老先生私下給她的、封面幾乎磨沒了、書頁卷邊發(fā)黃的舊識字課本。家里沒有油燈,她不敢點(費油,也怕光亮引來父親)。她只能借著從破窗欞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或者等到有星光的夜晚,趴在冰冷的泥地上,貪婪地辨認(rèn)著書頁上模糊的字跡。
月光如水,清冷地灑在書頁和她專注的小臉上。她用手指一遍遍描摹著那些白天學(xué)過的字,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復(fù)習(xí)著它們的讀音。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她會死死地盯住,努力記住它的樣子,第二天再去學(xué)堂偷偷問老先生,或者觀察其他同學(xué)。指尖在粗糙的紙頁上摩挲,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這是寂靜的夜里,除了父親鼾聲外,唯一的、屬于她的聲音。
這方寸大小的、被月光或星光照亮的泥地,成了她真正的精神圣地。在這里,她不再是“災(zāi)星”招娣,不再是那個蜷縮在角落里的影子。她是那個可以認(rèn)識“山”“水”“木”“火”,可以書寫“人”字的……學(xué)生。那本破舊的課本,是她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唯一船票;那微弱的光線,是她對抗無邊黑暗的唯一燈塔。
知識,第一次以如此具體而艱難的方式,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在一個被詛咒的女孩心中,艱難地、卻無比堅定地扎下了根。油燈雖無,心燈已燃。在這方寸之地的微光下,一個沉默的靈魂,開始了她無聲卻無比倔強的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