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似是將時間拉長,那道鞭竟遲遲未落。
輕輕抬起眼簾。
那覆滿倒刺的長鞭尾端,竟死死纏繞在沈硯的手中。
鮮血順勢流淌。
他面目沉寂,眼眸盛滿流火。
周遭侍衛酒意消退大半,驚慌而紛亂地跪了一地。
田旺還直愣愣站著,似是不明為何他竟去而復返。
沈硯側頭,“解開。”
跪得離他最近,剛剛對田旺逢迎之人手腳并用爬起,飛奔過去為蘇昭松了綁。
田旺終于回神,單膝跪下,“大人!屬下們見大人一人扛案實在于心不忍,這才決議為大人分憂!”
沈硯未語,一施力,將鞭柄從他手中抽出,回握到自己手里。
“我們寺中歷來相互信任,大人也斷不該瞞著各位——啊!”
沈硯的一鞭,抽斷了他的辯解。
所以侍衛皆是一震。
“田旺,當職日飲酒,擅自提審,違背上令,按律,杖刑八十,聽命候審,剛剛我那一鞭扣除,再打七十九杖即可。”
田旺半撐在地上,盯著沈硯,忽然啐了一口血沫,“沈硯。”他咧開詭秘笑意,“你發現了。”
沈硯一凜,忙一步上前,一把捏在他的頜骨,卻為時已晚。
他已然咬碎了牙中毒藥,“你猜還有誰?”隨即猝然而亡。
卻在這時,一聲喊叫:“走水了!”
沈硯顧不得繼續探查田旺尸身,調頭跑出審訊室,立即看見前方涌起的騰騰煙霧。
他果斷朝那幾位呆愣的侍衛厲喝:“衣物浸水,捂住口鼻!把犯人都救到空地!”
侍衛得令,四下散去。
蘇昭站在原地,似被定住。
她對火的恐懼仿佛已刻入骨髓,五年前的那一場,她的親族眷屬,都是在煙霧間凄慘而鳴。
她亦在火灼般的熏熱里,漸漸失了求生的欲望。
而那時,有一個人,決絕地將她拖拽起,對她道:“活下去,小姐,活下去!別讓老爺帶著這等罪名,他會永世難安!”
她竭力穩住心神,用力撕下衣角,也浸在水中,猛地覆在臉上。
冰涼刺激著神智。
她深吸一口氣,拔腿要朝濃霧深處沖去。
手臂卻被一把拽住。
沈硯眉目犀銳,“你不要命了!”
“長福!”蘇昭道:“他就在那個方向,我得救他!”
“我去便是!你順著這條路先到外面!”沈硯將她推向通路的方向,自己則逆行向里走去。
牢獄外陸陸續續有侍衛和犯人走出,皆是面目有灰,但并未受傷。
蘇昭在原地反復踱步,半晌,終于見沈硯踏出的身影。
他一手托著長福,另一手架著夏臨。
長福遠遠看見蘇昭,飛撲而來,拉著她上上下下端詳,“東家!你可受傷?那賊人把你帶走,我可嚇死了!”
蘇昭連連搖頭,也反復看著他,“你又怎么樣?”
長福臉被熏得黢黑,一咧嘴,襯得牙分外白,“我沒是,就是叫煙嗆得腦袋疼!”
“怎么好端端的著起了火!”
“我也不知,對了東家,那菜蟲!”
“現在不宜多語!”沈硯扶著夏臨走來,阻了長福的話頭。
夏臨一身粗衣裝扮,臉上也是黑白交錯,胳膊上還有一道劍傷。
蘇昭大約也猜了七七八八。
四面涌來的侍衛搬運著水具,接力而為,不多時已滅了火勢,只余青煙盤桓。
“犯人都先關在官廨中。”沈硯揚聲道,隨即轉頭:“夏臨,你帶蘇掌柜二位去我的那間,順便用我房中藥物療傷。”
“大人,屬下沒用,讓那混蛋——”
“瞎說,你差點沒被那人捅死,能保命就不錯了,哪里有用沒用的!”長福忍不住搶白。
剛剛場景,小侍衛的劍就差一寸,便砍進夏臨的脖頸,僵持中,不知何時燃起的火,蓄勢洶涌,這才分散了二人注意。
夏臨趁機格擋,小侍衛一劍刺中他手臂,在紛亂里飛身而逃。
沈硯溫聲道:“餌已釣出了魚,便不算失敗。只是那侍衛,我總覺得面熟,卻又想不起是哪兒,罷了。”沈硯搖搖頭,“你快去休整,接下來恐怕還有大仗要戰。”
說罷他快步又向牢房中走去。
其實火勢說大不大,只是牢中稻草累疊,木制結構,一但燃起,便煙霧彌散,因此造成了慌亂的效果。
沈硯順著牢房逐間看去,最后停駐在了其中一間。
而這一間,便是剛剛夏臨偽裝躺伏,又與那小侍衛打斗的那間。
有侍衛湊上前,“大人,屬下也認為,起火點正是在此處!”
此處的草垛燃得最透,地面也已黢黑。
然而當時,夏臨與那叛徒纏斗一起,二人根本沒有放火的余力。
“另外,剛剛在通往外面的廊道處撿到了此物,問過獄審的諸位,不是大家的,多半是放火之人所有。”侍衛雙手捧舉。
沈硯拿過,那是一方小小的火折。
他的目光收緊,四下巡望,最終停駐在了地面最為深重的一片。
蹲下身,捻起上面附著的碳色殘渣。
雖也已脆得一捏便碎成齏粉,但顯然不是稻草燒盡的形態。
“交給仵作勘驗這是什么!另外,把今日出入牢獄的名單列給我。”
侍衛抱拳:“是,大人!”
等到沈硯回到官廨,天端泛起蒙蒙微光。
他推門,三人聞聲站起。
“你們倒是精神。”沈硯看著一張張熏黑的臉,不禁笑了笑。
“夏臨傷勢如何?”
“不要緊,大人,他二位已幫屬下包扎。”
蘇掌柜的療傷技術沈硯體會過,便未多言。
蘇昭看了他一眼,“沈大人傷勢如何?”
沈硯一怔,“還好。”
“可也需換一下藥?”蘇昭道。
剛剛為夏臨醫治時,沈硯的藥物綁帶明顯新鮮用過,他的傷也定未找郎中瞧過,單靠自己換敷。
“如今在大理寺中都能涉險,民女接下來活命還得仰仗大人。”見他未語,蘇昭補充道。
“是啊大人,您出了那么多血,馬虎不得!”夏臨連忙道。
沈硯只得道一句:“有勞。”
他自己換藥確實因角度偏頗,綁扎得總是不適,全靠毅力支撐。
蘇昭隨他去了屏風后的床榻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