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的朱筆,當毫不猶豫的圈落?!?
皇帝一怔。
沈硯徐徐而述:“臣得知判定死罪后,第一反應,也是要阻攔陛下批閱,然而,在思量后,臣忽然想通了關竅。
此案在眾目之下發生,又被御史臺昭于殿前,大理寺與刑部聯手,幾日破獲,毫無阻礙,如此情景下,陛下若生猶豫,實在難堵悠悠之口,既然他們在逼您落筆,那您就該當真落筆?!?
“然后呢?”
“然后,我們便賭,殺死季應奇,絕不是這個案件的終結。而且臣愿賭,還因另一樁原由,此案發生在淮水樓。”
“你是說?”
“死的那位淮水樓中的姑娘,便是臣與陛下所提之人?!?
皇帝目光倏然犀利,如劍出鞘,“這個案子,竟還牽涉他們?”
“只是猜測,目前還有諸多疑點,臣會逐一細查,定不漏網一人!”
“好,懷庭!此事全權交由你負責,但因牽扯深秘,朕無法為你公然下旨,僅能傳你一道口諭,關要時刻,可便宜施行。”
沈硯深拜,“臣此番前來,便是為了求請您這道口諭,臣定不負陛下重托。”
皇帝輕輕笑了,眸中光影凝華,“既然懷庭愿賭,朕便悉數奉陪?!?
*
君言如天,與此時天幕中的星光輝映。
沈硯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緩緩閉合的城門。
他那日的賭局,本就要在今日揭開。
誰知,竟憑空突來一場意外。
只因一人。
蘇氏牙行,蘇昭。
卻在此時,一抹微亮自城外的樹梢亮起。
沈硯心中一凜。
那是沈家暗衛之間用來傳遞信號特有的燃石,火折大小,自磨即燃,不同的明暗次數代表不同的寓意。
一般在高處使用,旁人并不會注意。
他也將此物交與了夏臨。
此時,那晃了三下的意思為:速來!
他在心中推測了一下方位,如果沒記錯,那里,應是城郊的一間酒肆!
*
有尾巴!
蘇昭心中一凜。
余光掃過沿路樹林,只有一陣風拂過的窸窣。
她佯裝無異地招呼腳夫們將棺木就地落下。
不遠處有一家小酒肆,角旗在風中獵獵,燈火也隨之搖曳。
搭在城外官道旁,賺的就是過路商旅的錢。
可饒是再見多識廣,遠遠看著這一隊棺木,老板也是被嚇得面色慘白。
蘇昭走進門,將一錠銀遞到柜前,“老話常道,棺材棺材,升官發財,您今日攬了我們的客,來日定是財如流水,兒孫高中,吃官家飯。”
“你這娘子倒是嘴甜,好端端的大晚上送這么一堆棺材是為何?”
蘇昭嘆了口氣,把說與守城衛的那番說辭又掏出講了一遍。
“所以啊,我們就在你這兒歇歇腳便上路,明日一早到臨水縣交貨,原本是不用我跟去的,可那富商說了,非我親自去主事不可,這不就也得跟著奔波,這世道,掙點銀錢哪是那么容易?!?
老板嘴上跟著感慨幾句,手下卻利落收下銀錠,背身咬了一口,確認無異,才在臉上堆了笑。
“左右這個時辰了,也不怕驚到其他來客,做了這單我就收攤,勞煩娘子帶諸位先坐,我去備吃食。秀兒,趕緊出來上茶!”
門簾掀開,從后堂走出個姑娘,衣衫拙樸,笑容大方。
端來高高一疊碗碟,挨個發到各桌,手腳麻利萬分。
蘇昭贊賞道:“姑娘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那姑娘看她一眼,也不應聲,一股腦鉆了回后堂。
“我家女兒從小就不會言語,羞得很,娘子別介意?!崩习鍙膹N間探頭喊。
不多時,秀兒姑娘又拎著把水壺走出,一邊捻茶,一邊斟水,行云流水。
蘇昭禁不住又打量起她,旋即走到老板身邊。
老板正在烹油炒肉,鐵鍋翻炒,好不熱鬧,說話都得純靠喊叫。
“老板,別白沾染一回棺材,我這還有個發財的買賣,你干不干?”
老板偏頭,“你說什么?”
蘇昭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句地說出。
餐食是一桌四樣炒菜,十張貼餅。
經過城門前的晃嚇,腳夫們都又餓又累,悶頭快吃。
這些腳夫是蘇昭從遠近聞名的胡門鏢局尋來,與蘇昭合作多次,也都是一同經歷過稀奇古怪的境遇,各個行坐有序,不多言語。
很快吃完,腳夫們活動著手腳,紛紛起身。
一只只棺木平穩抬起,重歸夜色中。
仍是十只棺木,一個女子的搭配。
又有風聲穿梭在枝葉縫隙間,帶起輕微震顫。
“走遠了?!崩习尻P合門板,回身說。
一襲粗布衣衫的女子再次從后堂鉆出。
而她,井然不再是秀兒姑娘,而是蘇昭。
蘇昭將一小錠金子敲在老板面前,直映得他雙目閃爍。
看著他欣喜啃咬一番,這次連身都忘了轉。
蘇昭不禁暗暗痛心,可又別無他法。
“娘子,我那姑娘沒見過什么世面,你這活計就是跟著走一遭,當真沒有別的風險是吧?”
蘇昭心下冷笑,老板這番話怕是說給自己良心聽,若如此簡單,值得她破費至此?
可即便心有疑慮,依然安排了女兒與她更換衣衫,踏上行路。
無非不過對她報的價心動。
她面上仍笑吟吟,“你別看我這隊人不起眼,其實都是胡門鏢局的人,其中個兒最大的,是他們的一個把頭,之前欠過我人情,這等陣勢,莫說運幾把棺木,就是運金銀珠寶,也沒有哪個賊人敢動歪心思?!?
賊人是沒有歪心思,官府的可就不好說。
這句蘇昭自是沒吐露。
“那幾位哥兒,竟是胡門鏢局的人!哎呀娘子您不早說,我應該再備點薄酒,給各位壯士解解乏的!”
“我已經交代了要對你女兒多加看顧,你就放一百個心,事成以后,另付一半?!?
“是是是,全憑娘子差遣?!崩习逍Φ妹佳鄄[起,想了想又問:“既然沒有風險,娘子何必還要和我女兒換衫躲藏?”
蘇昭斜睨他一眼,伸出手遞到他面前。
“娘子這是?”
“在我這兒,問詢也是明碼標價,想要答案,正巧值我給你的那一錠金?!?
老板向后退了大步,整個身子都躬起,護住金子,“規律我懂,別人生意上的事兒我不打聽?!?
蘇昭也不再和他贅言,從后門走了出去。
只是禁不住又向隊伍走遠的方向看去。
一隊腳夫,都練過家子。
秀兒姑娘雖不能言語,但性情爽利,又一無所知,應當不會被過多為難。
蘇昭不再流連,快步向相反方向行去,不多時便看到了一座破舊棄廟。
碎裂的窗棱間,探出一位頭裹花巾的村婦,見她松了口氣,一把拽下頭巾,露出了長福的臉。